阿花死后的第五天,一个干瘦老迈的老头儿来到地下室。那老头儿挑着蛇皮袋,把阿花所剩不多的东西都装进去,临走忽然朝老板娘一跪。老板娘赶紧去扶,他人毕竟老了,腰弯下去许久没直起来。
他用方言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您别这样说。”老板娘也伤心得直抹眼泪,毕竟和阿花十年感情,早已经不是房东和租户的情义。
老人又掏出一个纸包住的存折,“花妞儿这些钱就留给你了。”
老板娘说:“我不要。我要是收了,我就不是人养的!阿花不孝,没挣着什么钱。你们也不容易,拿回去养老吧。”
那老头儿听了连连叹了两口气,“是我们对不起花妞儿,没本事,让她在外面受苦了。我老了,现在哭都哭不动。”
阿花死后,有好几个租户都搬走了。老板娘没有说一句阿花的不是,亲自把阿花的房间收拾了,该扔的都扔了,那幅《勿忘我》接连被阿花的父亲和老板娘遗忘,倒一直挂在墙上,好像本就是和墙壁一体的。
尾生那阵时间总是失眠。他对于死亡的概念,还停留在八岁,那年他的爷爷因为脑溢血去世,但他感觉那是离他很远的事情了,远到他自己都质疑是否发生过。但现在,几天前还给他洗头的阿花死了,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她几十年生活的全部,只留下一抔灰土。
那些天,尾生心神不宁,每天画画提笔手发颤,睡觉又合不上眼。只有十二点准时开始的音乐之声,才能让他暂时平静下来,在变幻的歌曲和主播的娓娓道来中缓缓陷入梦境,但有时还是会突然惊醒,逼出一身冷汗来。
阿花头七那晚,老板娘去阿花的房间摆上了贡品,烧了些纸钱,那烟味熏得整个走廊都是。尾生闻着那味道,缩在床上,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他闭着眼,一直熬到十二点。
音乐之声准时开始了。主播晨星照例讲他那些老话,然后开始放歌。这天有个邓丽君的忠实歌迷,接二两三地点她的歌曲,邓丽君的声音空灵婉转,让这个逼仄的房间居然有了空谷般的回音。尾生想起了阿花的笑声,忽然拿起枕边的老人机,给音乐之声栏目发去了第一条短信。
“晨星,您好。我是您的听众,我发送这条短信给您,是因为想让您替我祝福一个人。一个七天前自杀去世的人。她算是我的大姐,平日里特别照顾我,总是笑吟吟的,从不跟谁争吵,然而她忽然就自杀了。她死前还让我画了一幅她的肖像。我不知道她生前喜欢什么歌儿,主播,您就帮我找一首歌儿吧。谢谢您。”
主播那时候还在插科打诨,约莫三分钟后,主播忽然清了清嗓子,说:“听众朋友们,现在插播这样一条信息。”
主播原封不动地念完了尾生的短信,然后沉默了一分钟,随后他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这位大姐生前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临死那一刻又想了什么。但是我想说,这位大姐错了。她错得彻彻底底。这位听众朋友让我祝福她,但祝福的话我却说不出口,这样说或许不妥,但我想告诉我的听众朋友们:活着的确是一件覆水难收的事情,每一个人既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和经历,也无法左右痛苦和幸福,但人存在的意义不是躲避,而是面对。自杀不仅不能一劳永逸,反而会给至亲带来莫大的痛苦。这种做法不仅怯懦,而且自私。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听众叫明月,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她总是发给我,‘活不下去了’‘感觉每个人都很幸福,只有我是多余’之类的话,我每次都要骂她一顿。你们可能要说了,她发这些是在向你求救啊,你应该好言好语地安慰,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安慰就像是鸦片,开始是药,后来就成了毒品。如果一次没有得到安慰会怎样?会更想去死。好了,我好像跑题了......现在点歌,既然这位听众朋友信任我,那就放一首《海阔天空》。”
尾生听呆了,愣在那里许久。这个主播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即使有时面对听众的刁难,他依然能尽力地满足,而眼下,他却拒绝祝福。尾生觉得,阿花自杀的确不对,但毕竟死者为大,于是,他编辑了第二条短信,发送到了音乐之声。
这首歌结束,主播就念出了尾生的短信:“晨星,您好。您刚刚说道无论如何,自杀是错的,这点我认同。毕竟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我说得不够详细,我那位大姐,是个善良到极致的人,但几十年却受尽了苦难,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幸福,死了之后却因为我而再次蒙羞,我实在是很痛苦。她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觉得我们没有资格评判,我只想让她走得安心,仅此而已。”
主播这次叹了一口气,“这位听众朋友,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人一旦死去,就是彻底地消失。世上大概不存在灵魂这类东西吧?既然不存在,又有什么走得安不安心呢?这只是生者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若人死后有轮回,有来生,我真希望这位大姐下辈子能幸福。但人生只有一次,可惜她放弃了。这里,我要和听众朋友们说一点我自己的愿望,假如,我是说假如,各位有消极悲观的想法,请第一时间发消息到音乐之声,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们感受到一丝能量。”
尾生听着主播的话,闻着烟味,忽然焦躁起来。这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门,门口站着老板娘。
老板娘第一句话就说:“你知道阿花为什么自杀吗?”
“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我不知道。”
“她得了病,是癌。”老板娘点起了一根没有过滤嘴的卷烟,抽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
“收拾房间的时候,在床垫下发现了检查报告。”老板娘又抽了一口,随后掐了烟,“宫颈癌晚期。”
尾生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一个字重复她的话,“宫颈癌,晚期?”
“你好歹是个大学生,知道癌症发病有多痛苦吧。那真是,地狱有几层,癌症有多疼。按照常理,她疼得每天都像死过一次,我看了床垫了,都叫她的指甲挖了一个又一个洞,甚至墙上都有她的抓痕。”老板娘说着说着,一只手抵着额头啜泣起来,“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来的。她尽管潦倒,但一辈子是个体面人,她不想死外面让人笑话......”
尾生不相信,冲去阿花的房间,那中间有个火盆,这会儿里面是黑色的纸灰,还往外冒着白烟。老板娘随后进来,指了指墙角。尾生仔细地看,那是一道道的抓痕,像猫爪挠在雪地上一样清晰可见。
尾生哆嗦着嘴,反反复复地念叨:“她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又能怎样。”老板娘说,“是你能救她呢,还是我能救她呢?”
“她没有买药吗?”
“只买了最便宜的止痛药。我也是在垃圾桶里翻到的,她把药的商标都撕了。”
“花姐!”想起她的诸多好处来,再想起她是如何痛苦地离开人世的,尾生哭了出来。他反复地擦眼泪,新的泪水就像不断的地下泉重新涌出来。“她明明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就好了,她明明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太迟钝了,我太迟钝了!”
“不怪你。孩子。相反,我还要谢谢你。”
他仍哽咽着,“谢......我?”
老板娘边流泪边说:“她一辈子没照过相,你给她画的肖像,就是她的遗照了。你画得多好啊,多年轻啊,就像,就像十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我谢谢你,我代她谢谢你!”
随后老板娘赶他出来,说:“今天是阿花的头七,她会回来一趟,你赶紧回屋,别让她看见了,免得她又不舍得,走得不安心。”
尾生听了赶紧回房间,用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广播还响着,主播在和一个姑娘聊天。
主播说:“如果我能劝10个人放弃自杀的念头,你就永远不许提自杀的事情。这是约定。”
那姑娘说:“好。”
主播说,“很晚了,赶紧进入梦乡吧。”
姑娘说:“希望如此。”
尾生起身把广播关了。他开始讨厌起这主播自信的声音,说是自信,实际上是自以为是。明明不知情,却要言之凿凿。
尾生重新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盖了个遍。晚上地下走廊忽然刮起许多风来,尾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