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一首歌,主播说:“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如果您想点歌,可以编辑短信发送到19842046,写下您最想说的话,以及想点的曲目。当然,您也可以拨打我们的点歌热线,3个9,4个8,3个0,是不是特别好记呢?好吧,不好记我就再说一遍,短信是发送到19842046,热线电话是9998888000。”
主播接着聊起来,说《热情的沙漠》的原作者其实是日本人,又说这首歌当初是怎么在春晚上大放异彩的,说了会儿忽然打断自己说:“啊,这里有一条来自廊坊的听众朋友的点歌短信。”
主播说完念起了内容:“晨星,您好,我想点一首《倔强》送给我即将高考的表弟邓小峰,他是你们音乐之声栏目的忠实听众,从08年开始就在收听你们的节目。现在他每天都熬到凌晨学习,陪伴他的只有你和音乐之声。他最近成绩下滑,有一些焦躁、易怒,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请您务必给他一些鼓励,谢谢。”
“感谢这位听众朋友发来的短信。”主播说,“08年,那个时候音乐之声还是八点档吧?我也是那年进电台的。遇到这么骨灰级的听众朋友,真的让我受宠若惊。其实我这个人生平最不会鼓励人了。我是零六年参加的高考,这样想,一晃四年过去了,我记得那一年我估错了分数,和心仪的大学擦肩而过。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整天在街上游荡,甚至想一了百了。最后呢,我碰到了一个拉二胡的盲人,他对我说,‘我从出生下来眼睛就看不到了,你难道比我更有自暴自弃的理由吗?’我那时候才醒悟过来。人的一生呢,会遇到不同程度的挫折和磨难,但是一定要相信,那都是暂时的,未来的未知还有很多。邓小峰同学,你在听吗?人呢,就像弹簧,要经历压力,才能跳得更高,我相信你暂时的低沉,是在储蓄能量,对吧?愿你考上心仪的大学,到时候记得给我报喜,好吗?”
随后,主播放了起了五月天的《倔强》。尾生躺在床上,觉得这主播真是讨厌,说了不会鼓励人,但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他眼角泛酸。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弹簧,现在虽然被压在最低最低的地方,但总有一天,能跳上天空。收音机唱着唱着走了音,随后响起了杂音。尾生拍了几下,忽然又好了。
这时歌儿已经放完,主播正在说话:“每次听五月天的歌儿,总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满足呢。就像下雨后,潮湿的土地上忽然长满一朵朵蘑菇。我有个忠实的听众朋友叫明月,她最喜欢的乐队就是五月天了。她给我发消息说,能不能每天都只放五月天的歌儿......我说,如果我答应,那对其他的歌手和听众朋友都太不公平了。”
主播笑了,又接着说:“好了,既然现在没人点歌,我就不公平一把,再放一首五月天的《咸鱼》吧。愿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都要有咸鱼不腐烂的自尊,然后来一次华丽的翻身。”
尾生听着听着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五点。那时候,音乐之声还在继续,那个叫晨星的主播熬了一个通宵,陪人点歌,聊天,这会儿嗓子哑哑的。尾生不禁感叹着谁的生活都不容易,然后拿着盆儿去公共卫生间洗漱。水凉津津的,先囫囵洗了把脸,又想起三天没洗头,便把脑袋对着水龙头冲。
一个叫阿花的租户路过,说,“你不能用冷水洗头,会偏头疼的!”
阿花是个河南女人,有着中原人特有的淳朴,她做得一手漂亮的手擀面,每次做面总是要给尾生端一碗。
尾生偏个脑袋:“花姐,不碍事的,习惯就好了。”
阿花叹叹气,摇摇头,回去拿了个暖水壶,尾生见了说:“不用,花姐,不用。”
阿花把热水倒在尾生的盆里,再接些凉水调匀了,然后给尾生洗头。尾生不好挣扎,怕水溅了阿花一身。有时候,尾生也听得房东老板娘说起阿花,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九三年就来北京了,〇〇年认识个开两元店的小伙子,准备结婚,结果对方卷了她的积蓄就跑了。阿花没脸回乡,一人在天桥下摆摊卖假钱包,从此在这巨大的首都找了个小小的洞穴安身,一住就是十年。阿花总是带着笑,尾生也爱笑,爱笑的人生活大多是苦的。
阿花边给尾生洗头,边问他最近画卖得怎么样。他说卖出去一张夜色下的天安门。阿花笑他:“你去过天安门吗?”
尾生嘴里像含了个橄榄,口齿不清地说:“当然去过!有一回儿馆长叫我下班去送东西,路过我就瞅了一眼。”
“瞅一眼就能画一幅画?”
“花姐,不是我吹牛,虽然读书不好,但脑袋灵着呢。连天安门上毛主席的肖像挂在哪,我心里都清清楚楚!”
“我不信!”
“你要不信待会就站我面前一分钟,我能把你脸上几个痣都能画下来!”
“你小子!”阿花把尾生一颗圆滚滚的头打满了泡沫,笑着说,“你搁在古时候,就该拉去菜市口——砍头!好了,你自己冲冲,我走了。”
阿花踩着拖鞋,提着暖壶,一歪一歪地走了。
洗完头回房间,那主播还在聊天。尾生刚准备关了,电台忽然接入了一通热线。那是一个姑娘温温软软的声音。
那姑娘在电话里说,“晨星,你猜猜到今天多少天了?”
主播说:“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一月的二十三号,初九那天打的电话,应该整整三个月了吧?”
姑娘叹了一口气,“再过十天,就整整一百天了。”
“还是睡不着么?”
“听你的广播,睡睡醒醒,现在也能睡三小时了。”
尾生觉得很奇怪,一个音乐电台,为什么变成了聊天栏目。他一边用硬硬的毛巾擦头,一边留心听下来。
“还做噩梦么?”
“倒是经常做,但是醒了就忘了,只闷了一头汗。”
“有没有按照我说的用4-7-8呼吸法?”
“每次吸气4秒,憋气7秒,再呼气8秒,循环三次。可我循环了一晚上,只能勉强睡三小时。”
“今晚可一定要睡着啊。加油。”
“嗯。”
随后这通热线被掐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催眠曲。主播打了个哈欠,开始说:“现在已经凌晨五点五十了,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再过十分钟,我们的音乐之声今天就要告一段落了。忙碌一晚上的夜猫子们即将进入梦乡。现在开始不接受点歌。最后一段时间里就一直单曲循环舒伯特的《摇篮曲》。各位亲爱的听众们,晚安。当然,各位早起的听众们,你们虽然错过了音乐之声,但得到了一个美好的早晨。FM88.8,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晨星。今晚再会。”
随后一阵轻柔的口哨声响起,轻柔得像是半个梦,让尾生闭着眼享受了许久。从此,尾生就一直收听着音乐之声,一听就是八个月。
听完这曲子已经六点钟了,尾生还犯着困,但是得出去卖画。虽然公园一大早没什么人,但是也要去公园练手,就像晨练的老人们一样。临走开门,阿花就站在门口,她好像站了好一会儿。
她笑着说,“死小子,昨晚收音机响了一夜吧?我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还以为闹鬼了呢。”
尾生开玩笑,“这穷地方,闹得也只能是穷鬼。”
“你忘了,咱住在地底下,这里啊,离阴曹地府最近。”
尾生尴尬地笑了笑,“花姐,一大早,您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出去卖画啊。”
“这个点儿也卖不出去,去公园练手。”
“天儿怪冷的,要不,今天就找我练练手吧?”花姐忽然说,“一直都知道你画得好,就你上次送我那幅《勿忘我》,我每天看一眼才睡得着。今天啊,我想让你给我画一幅肖像,全身的。我给钱。”
“花姐,画全身肖像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好的。”
“要几天?”
“三天吧。”
“好,那现在就开始吧。”
阿花眼睛一亮,回到屋子,换了一身红艳艳的衣服,重新站在尾生面前。租户大牛早起上厕所,看了,笑眯眯地说,“呀,花大姐第二春,这是要出嫁啊?”
“嫁,嫁给谁?我呀,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阿花坐在尾生的床上,像个将要出嫁的小媳妇那样锁着一双手,并拢了双腿,含笑地看着尾生。
尾生说:“还没开始画表情,可以不用那么累的。”
但她就是一直绷着笑。尾生一直画到上班点儿,下了班又接着画。画画儿的这三天,倒没见阿花出摊。
第三天,这一幅画儿终于画好了。上了色,红艳艳一片,尾生起了个名儿,叫《总赖东君主》。画儿里阿花粉面含笑,尾生故意淡化了皱纹,所以阿花看起来就像刚刚二十岁。
收了画,阿花说:“要死哦,作孽啊,给我画得这么漂亮。我死也死得不安心了。”
“花姐,你说什么呢,你本来就这么美。”
“你给我打广告呢!”
阿花笑着拿了一百块给尾生。尾生死活不接,阿花生了气:“原来你也嫌弃你花姐穷!”
“花姐,你平时那么照顾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
“照顾是一码事,画画又是另一码事,你要是不收,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尾生苦着脸收下。
阿花笑着说:“我呀,相信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
当晚回房间,时间还早,一直等音乐之声,熬到三点才睡。早上五点四十,音乐之声里又放起了《摇篮曲》收尾。尾生去洗头,忽然想起洗头膏没了,就去找阿花借。阿花的门一敲就推开了,门下塞着毛巾。尾生正奇怪,又闻见一阵烧过的味道,出租屋正中间摆了个火盆,里面只剩白绒绒的炭灰。花姐躺在床上,抱着那幅肖像,身上穿着那件大红衣裳。
花姐死了。尾生大叫了一声,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跌跌撞撞去找老板娘,又挤又矮的走廊里往复循环着舒伯特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