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第一次接触那个电台,是二零一零年的四月二十二号。因为那晚天琴座的流星雨甚是好看,他还专门画了一幅画,名字就叫《生命》。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美丽的瞬间,都能让人第一时间感觉到生命的美好吧。他这样想。
那一年他二十岁,带着父亲的巴掌印、梦想和一千块钱,从一个闭塞的小县城独自来到北京。面对着这个巨大的城市,他像小时候在山里迷路一样不知所措。但他还是乐观地想:他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来到首都已经是三月了。他拉着大大的行李箱,奔波了一整天,才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租了一间地下室。房租四百一个月。地方小得像是个蚁巢,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行李箱和一双拖鞋。没有窗户,公共卫生间在所有住户中间。老板娘是个东北人,看他窘迫,预交房租的事情提都没提,只是告诉他:“你只管放心住,房子是自家房子,但有一点,要走了,一定提前告诉我。”
北方的空气,干冷得渗入骨髓,安顿下来的尾生出门找工作。说起来,他那中专文凭实在不值一提,何况专业还是美术。当时他要学画画,家里人,尤其是他的父亲,死活不同意。他妈妈也劝他:“家里的条件这样,你爸身体也不好,你胡乱折腾几年,将来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可怎么办?”
面对父母的压力,他选择了绝食。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未对父亲妥协。他知道自己不能离了画儿,从小,他就喜欢在任何空白的地方画仕女,享受那种衣带飘飞带来的美感,为此他不少挨打。上高中时,他甚至偷偷用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报了绘画班,为此也挨了十七年来最重的一次打。
一连绝食两天,尾生一点都不觉得饿,胃这种东西好像是被自己消化了一样,感觉不到存在。
绝食第一天,他父亲说:“你不吃饭挺好,为家里省粮食。”他母亲每天在饭点都准时给他送饭,但每次都原封不动地被收回去,饭冷了热,热了又冷,他母亲先妥协了,就去劝他父亲。
绝食第二天早上,他父亲还嘴硬着:“你让他死,死了我就省心了!”
到中午的时候,他父亲那两根硬骨头终于撑不住了,打开门,咬咬牙,撂下话:
“你爱学什么学什么吧,但是给老子记住,你选择哪条路,这一辈子就给我走到头。”
大学那三年转眼间就过去了。他的绘画水平一向深得老师肯定。刚毕业时,他在城里的画室做助教,呆了短短两个月。有一次,一个学生对他说:“老师,我觉得你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北京呢?”
尾生笑了说:“为什么画得好,一定要去北京?”
“因为那里天大地大,肯定有欣赏老师您的啊!”
于是他把打工赚来的钱一大半留给父母,剩下的,带到了北京。
找工作并没有学生口中那样乐观。所有想去的公司,都被学历这一关卡死死地卡住。他想起学生的话,嘲笑自己幼稚,这里的确天大地大,但是这里天上飞的是鹰,地上跑的是虎,他在天上只能算麻雀,地下只能算老鼠。
他一再降低薪资标准——低到只能在首都勉强活下去。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和美术有关就好。终于在四天后,他应聘到一家美术馆,在里面打扫卫生,每天上午十点上班,四点下班。这样至少离梦近了一步。每次擦橱窗,他都反反复复擦上几十遍,为的只是多看里面的大家作品几眼。馆长还笑着调侃他:“你再这样擦下去,玻璃都擦没了!”
他只是笑,手还在动抹布,但眼睛却死死盯着一幅幅美术作品。每次看完别人的美术作品,他都热血沸腾,晚上回到地下室,他用这沸腾的热血画下了一张又一张作品。绝大多数看完后不满意,撕了,少部分叫其他的租户挂在门前。还有就是给了老板娘的儿子,那小子,最喜欢用这画叠飞机,说每次叠出来的飞机飞上天都五彩斑斓的。
一个月过去,他发现工资只能满足日常两餐、画具和房租,连坐车都是奢望。上班离住的地方有三公里,他每天都走着去。有时候看到别人参展的作品,画家本人比他还年轻,他就有一阵迷茫,但迷茫后又是微笑,他还是想: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我的作品也将在这里展览。到时候,馆长一定会夸我,说人不可貌相。
尾生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未来。那份遥不可及,成为他最心满意足的存在。直到四月,他生了一场病,连医药费都没有。他只能蜷缩在床上,每天喝一点冷水。白天干活浑身都没力气,几次都险些倒下去。最后熬不住,终于向家里要了一笔医药费,隔着电话,他父亲尖厉的声音传来:“你不是铁了心学画画吗?你不是铁了心去北京吗?我还以为你能养活自己呢。我这一生真是悲哀,别人家的孩子都往回寄钱,你呢,还要家里给你汇钱。”
第二天,他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是胃病,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胃穿孔。开了些胃药回去,他在路上想发病的原因很可能是不吃早饭。不是不吃,是不舍得,每吃一顿早饭,就少了几管颜料。
看病剩下的钱不少,他统统都汇回去了。这场病多多少少消磨了他的艺术热情,他觉得自己可笑。甚至想,既然活着是个负担,那么干脆死好了。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叠画。他又想:画家只有在死了之后才能卖掉画吧?像梵高,生前不也是籍籍无名么?如果我死了,说不定画就值钱了。随便卖出去一张,父母的下半辈子就不发愁了吧?
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万一人死了,画还是不值钱,那么父母靠什么养老?他嘲笑自己的思想幼稚可怜:都二十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是像孩子一样纯真,是像孩子一样傻。
他病怕了,为了挣更多的钱,每当空闲,他开始在旁边的公园卖画,也替人画肖像。画一张画收五块钱。成品画卖五十到一百不等。那时寒风铺面,冷霜蔓延,他的耳朵,手和脚受了不同程度的冻伤。耳朵和脚钻心地痒疼也就罢了,关键是手,画家和魔术师的手永远是最重要的,因为每一次颤抖,都将有可能毁掉一幅画或是一场演出。尽管是画五块钱的素描,尾生也不允许自己出现错误。为了不让手发抖,每天晚上他都用针刺破冻疮,挤出血来,让疼压过痒,第二天结了痂,虽然握笔迟钝不少,但至少不会痒得一直想挠。
尽管是四月,但北方仍是寒冬天儿,出来的人少,耐心坐在凳子上让他画的人更少。他没有凳子,每次都让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长椅毕竟是铁条焊的,客人每次坐下去屁股都本能地往上一缩,因为这个,放弃让他画肖像的也不少。但是这副业早上和晚上做下来,也能收个十块二十块。有时候运气好,卖一幅画,能多挣五十,那么第二天他就会坐公交上班,并且早饭也能吃一个煎饼果子。
四月末的一天,有个醉汉路过他的画摊,非叫他画一张肖像,尾生让他坐下,可他偏偏站着,还要脱裤子。
尾生说:“你坐下不动,我才能画好。”
醉汉说:“你给我画幅裸体。”
尾生摇头说:“大哥,不能画裸体。”
醉汉问:“你不能画?”
尾生说:“不是不能画,而是在公园画裸体,影响不好。”
醉汉高声骂到:“你嫌我丢人?妈的毛都没长齐的小王八,爷爷让你画是给你面子,你不要面子,我砸了你的摊子!”
醉汉不由分说地把他的画架掀翻,画笔和颜料洒了一地。那汉子又狠狠用脚跺,各色颜料溅在一起。尾生急忙去抢救画具,那汉子一脚踩在他的手上,那手冻过,还长着硬壳,一下子踩裂淌出血来。但他顾不上痛,把大部分东西从他脚下夺了回来。小部分的颜料被开膛破肚,彩色的血液融入土地,成了一幅残忍的杰作。几个经常锻炼的老大爷大妈路见不平,把醉汉揪开,一个每天打早甩鞭的大爷甚至给了他一耳光。
“欺负一个孩子,你还是人吗?”
那醉汉还想反击,被几个一同按住了。
“道歉!”
他们一齐说。
“对,对不起......”醉汉酒醒了几分,也被阵仗吓懵了,于是对尾生道了歉。
“赔钱!”
大爷大妈又喊。
那汉子不情不愿地掏出两百块钱,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一个大妈看到尾生的手裂成这样,心疼地说,“你这孩子,真够可怜的。也不知哪家狠心的父母,能见孩子这样。”她把一双手套硬给了尾生,不收不行。
尾生极力笑了笑,朝每一位老人鞠躬和道谢。等到他们散去,他的眼泪才淌出来。他边哭边收拾残破的家当,抹眼泪时颜料画了一脸。正当这时,流星来了,那是一阵闪着微弱光芒的小点儿,数量并不多,但在空旷深邃的黑夜,显得格外耀眼。
他被那美深深震撼了,重新坐回原处,铺开一张纸,用地上混着泥土的颜料,把刚才闪闪烁烁的瞬间定格在了画纸上。这幅杰作出奇地好看。颜色夸张又无比契合,还带着点血色。尾生咧嘴笑了,他甚至想象出来自己因为这幅画享誉全中国的画面。他用铅笔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了日期,四月二十二日,并签了名字。最后想了想,又给作品起了个名儿,就叫《生命》。
晚上回地下室,老板娘的儿子在门口看到他一张大花脸,笑得直不起来腰。老板娘正好准备倒垃圾,也笑他,叫他好好洗洗。尾生看到垃圾袋里有个收音机,他就说:“能把它给我吗?”
“你不早说!这收音机还是个好的,只是旧了,想送人也没人要,只能扔。你要的话,赶紧拿去。”
尾生就把收音机拿去了。当天洗了脸,收了画,插上电源,已经十二点了。调了调频道,一阵刺刺拉拉的沙哑过后,是一个温暖的声音:“FM.88.8欢迎您准时收听音乐之声节目,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晨星。今天天气寒冷异常啊,忙碌完一天工作或者仍在忙碌的听众朋友们,是不是急需温暖呢?不要急,现在我们放一首《热情的沙漠》,让您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温暖如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