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潺潺,连绵的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随之带来的是一日冷过一日的降温。纪央坐在堂前,静静地看着院子里雨幕茫茫一片,不知不觉中,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五个月了。来时只穿一件窄袖半臂小衫便可出门,如今人人都套上了厚厚的长衣,树叶还在变黄,有的早就飘落枝头,有的却被雨水打下,一片一片落在地上,泡在泥泞的泥水里,和黑黄的土地混在一起,随着渐渐降温被封埋起来,直至腐烂成为养料供给来年开春新的绿色发芽。
屁股下面垫着厚厚的毛毡,桌子旁边是烧着水的红泥小火炉,白瓷画釉的杯子里一团翡翠般的茶水升腾着一线白色水汽,四溢的茶香就在这小小的桌上扩散开来。
桌子另一边,苏含章捧着一本封面无字的书,低头轻声念诵着什么,秀眉轻蹙。晴月拿火钩拨弄一下红泥小火炉下面烧得通红的炭,眼睛好奇的凑到书上去看写的是什么内容。待见着那行行文字,看着看着却不由自主念出来。
“一舞山河破,一曲家国乱。舞的出曜曜盛世旭日烈,唱不出冷壁国墟照夕月。一壶浊酒叹烟花易冷,两行清泪道离殇难尽。山河如絮随风逝,英豪碧血撒江天。不见那冷雨碎萍浮沉世,怎明那千古绝唱空虚寂!”
读下来但觉心中尽是家国忧怀,凄风冷雨,不自禁想着那“国破山河碎,碧血撒江天”的模样,心中戚戚然,虽在这温暖如春的屋中,却也禁不住瑟瑟发着抖。忽见得这诗句下面跟着两个留字“素衣”,心下好奇,不仅问道:“这‘素衣’是……”
她问的是苏含章,苏含章却不回答,只拿眼睛去看纪央。纪央飘飞的思绪随着她的目光回来,这才听得小丫头的问题,歉然一笑,回答道:“一位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奇女子。”
“是一位女子?”小丫头樱桃小口微张,显得有些吃惊,“我以为是一位饱经人世冷暖的老诗人呢。”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女子写出来的风格对吧。”苏含章掩嘴轻笑,一开始她得知那个答案时,反应与晴月如出一辙,都想不到如此沉重的诗句会出自佳人之手,想来那位佳人当真是奇女子,当的起“风华绝代”四字。
“只是此女子到底是哪朝哪代人氏,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纪央摇头,“当初院长给我这本书什么也没有说,只让我带回来多看看,后来我也专门去查过,可是一点关于这位‘素衣’的记载都没有。”
“院长让你多看,你带回来后却给我整天翻阅了。”当日纪央把书带回来,因院长叮嘱也认真翻阅过,却见里面尽是诗词语句,有些尚未写完的,落笔一半意犹未尽,有些单单只是一句感叹,有的又是长诗长篇,纪央读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感悟,因对古诗词句并无什么研究喜好,也没多用心去研究。放在一边却给苏含章发现,好奇翻阅后深深着迷手不释卷,每日诵读不缀,因有此一说。
纪央不在意的摇头笑道:“看了这么久,可有所感?”
苏含章柳眉轻蹙,斟酌道:“确有所感,却不知该如何表达……静心诵读时,很自然的就能体会到其中意境,就如自己变作那位女子,伏案挥毫写就一般,便是她心情心景也如身临,恍惚间犹如自内心而发,再过时却记不得半点当时所思所想。”
纪央提壶添水,见着壶中嫩叶翻卷,碧绿氤氲,不禁笑道:“或许是因为你们很相像,所以才能有思想上的交流呢。”
苏含章听了这话却不好意思起来,垂首细语道:“不要这样说……我哪比得上她一丝一毫,想此等世间奇女子,便是一根青丝也胜过我万倍吧!”
纪央伸手过去,将苏含章一头秀发收拢一边,看着她那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庞认真道:“你若愿意,不自弃自怜,你便也是那绝代风华,倾人国城。”
初时见纪央伸手过来,苏含章下意识想要躲闪,听到纪央的话却忘了动作,只定定的听着,与纪央目光相对,却忽的脸红,如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
“你这人,就会嘴上胡说八道占人家便宜……”
天色渐晚。随着天气逐渐变冷白天也一天比一天短,又加上阴雨天气,晚饭后外面天色已是一片漆黑。苏含章每日此时便要归家,她平日里从来都是自己走回家,今日同样拒绝了用马车送她回去的好意。纪央看着外面黑灯瞎火的还下着雨,叹口气,为苏含章撑开油纸伞。
“我送你回去吧。”
苏含章默默地同意了,随着昭阳会的迫近,苏含章去纪家的日子也是过一日少一日,或许昭阳会以后便要各奔东西,她心中出奇的生出想要与纪央一起相处多一些时间,这样的心情让她自己内心很苦恼,却又无计可施,想要反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遵从这本能的意念行动。
寂静黑暗的街道上,走着的两人始终沉默着。
“昭阳会上……有把握吗?”或许是再也忍受不了这份默然的冷,苏含章首先打破了沉寂。
“把握吗?”纪央看着身边的人儿,朦胧黑暗模糊了她的身材,垂下的伞面又遮住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她一头瀑布般的黑丝垂下,长及腰臀。他老实地实话实说:“切磋打不过你,拼命打不过苏长皓,哪有什么把握可言。四大上宗是不指望了,其他不错的宗派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只听青伞下苏含章“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说道:“最近城里来了好多武林中人,想来应该都是奔着昭阳会来的。”
“应该是吧,只是往年不见这么多,人少的多也要低调的多,毕竟这次比较特殊。”
今年昭阳会不只是四大上宗要人,江湖中其他各大大小小的门派也有不少参与进来,把这场本来主要是对学院要人的大会改成了公开比武。首先不只是大离学院,其他几个实力差不多的学院都会派学生来,美其名曰切磋交流,还有一些江湖门派弟子也会参加,学院派与江湖派的问题也会摆出来,四大上宗要的人不会多,其他门派自然会横插一脚,把剩下的好苗子能抢到手的抢到手。
“昭阳会后,你那本书就要还回去了吧,以后可能都看不到了呢。”
“是啊,过一天就少一天,趁这段时间多看看吧。”
“嗯。”
“还要多谢你呢,要不是你,这本书我可能只是单纯的全部记下来,其中情感怕是连一分也体悟不到。”
“我只是把我自己想的说出来,也不知道对不对呢。”
“诗词句意的理解,人各有异,哪有对错之分呢。不过要我说,你倒真该是跟那位素衣相像,才能感悟其中情感那么贴切吧。”
“没有……好多诗句我读起来也和读他人诗句一样,没那种特别感觉的。其实那书我已经看完了,最后一页的那几句我就没有什么触动,也没有感同身受的会心,只能如普通诗句那样背诵下来。”
“那最后记下的诗句……是那几句吗?”
“乱纷纷,如丝情,快刀斩却一场空。此生不复此生行,命中怎得命中清。一朝心死再难成,从此情绝戏人生。黑白尘世无生色,人海浮沉任堕落。何日腐朽成尘土,离世也好脱束缚。只盼无人与我动真情,伤得如我前路怕难行。”
纪央开口时苏含章亦诵念出声,两人竟同时将这几句诗句念出,又同时落音。念诵完后两人不禁相视一笑,纪央道:“想来这位佳人也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只是悲剧收场黯然伤心。你又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自然是体会不到其中意境了。我倒是觉得这诗便是永远都不能懂也好,这为情所伤太痛太苦,刻骨铭心黯然销魂,一辈子都不要经历才是。”
苏含章默默不语,低头慢慢走着。
“其实,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的。”
“什么?”
“我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让我有钱给父亲治病……”
“说那些干嘛,”纪央伸出手穿过一片雨幕过去揉了揉她的头,“这是你自己的付出换来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你应得的,不是吗?”
“嗯……”
“怎么,还感动的很?要不要流一个感激的泪水给我看看?”
苏含章被他的话逗笑了,抬起来的眼眸中满是笑意,只是那被夜幕模糊的眼角分明带着点点泪花。
由城东走到城西,两人走了一路,聊了一路,直至前方苏含章的家在雨幕夜色下露出阴影轮廓,两人才停下脚步。
“我到了。”苏含章向纪央挥手,“就送到这里吧,天色太晚我就不留你做客了。”
觉得以两人关系用这样比较随便的语气道别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苏含章去打被纪央严肃的表情吓到,一把抓住苏含章的手将她拉过来,纪央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前面笼罩在黑暗中的建筑,心中泛起警惕危险的感觉。
这是他在无数次生死中锻炼出来的对危机预感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