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含章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执子凝神思索良久方才缓缓落下,紧随其后,纪央落子如风。
一枚黑子落下,让棋盘上的局势彻底改变。这是一枚点睛之子,将白龙腹下一片黑棋连结,陡然之间白龙已是腹背受敌,岌岌可危。
“叩,叩,叩。”
苏含章皱眉凝神思索,对面的纪央悠闲地敲着棋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脸一红,索性弃子认输。
“我输了!”
纪央哈哈一笑,跟着一粒一粒地捡棋子。
“你棋艺那么好,也不让着我点。”苏含章佯嗔道。
“可不是我棋艺好,只是我看的步数更多而已,实际上我的棋艺还不如你呢。”苏含章下棋或许可以下一步看十步,但纪央凭借超脑的运算速度可以下一步看一百步,即使纪央不怎么懂高深的布局繁杂的变化,他依然能赢苏含章。
“你这是在变相夸自己聪明吗?”
“哪有。”
“那就是在说我笨喽?”
纪央心知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便伸手抚乱棋局,反问道:“最近在这儿感觉怎么样?”
苏含章微微一怔,头半垂下低声道:“挺好的……晴月她资质很高,不论学什么招式都是看一遍就会,又刻苦,条件又不差,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过我了呢。”
“我是问你,怎么净说她呢?而且……”纪央故意把脸凑过去,低声道:“我怎么老是感觉你这话里酸溜溜的,怎么,羡慕嫉妒了?”
“没,没有。”
苏含章似是被纪央大胆的动作吓坏了,身子后仰远离纪央,结结巴巴连声否认,声音细不可辨,脸上也蒙上一层红晕。
“哈哈哈哈……”纪央发出揶揄的笑声,把身子缩回去,看着一桌的黑白棋子,心有所感,拈起一枚白子问道:“你知道这棋子为什么叫云子吗?”
苏含章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随着与纪央距离的拉开恢复正常,不禁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中稍一思索,回答已脱口而出:“是因为这棋子出自云州,乃是云州特产,棋子本身又质地细腻玉润,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为弈者所推崇,所以就以云子相称,成为围棋棋子中鼎鼎有名的一种。”
“云子……”纪央轻笑一声,把那枚白子托在掌心,静静地看着它,开口道:“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说。”
“有两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各自发展起自己的文明,有自己的生活习俗,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的发展历程,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对方,也从未直接或间接相接触过,没有哪怕一点半点交流。可是有一天,一个外界的游客连续造访了两个地方,他吃惊的发现,这两个文明竟然有很多相似甚至相同之处,比如他们的穿着,比如他们的习俗,甚至他们流行的一些游戏,一些特定的名称都大同小异。你说,这是什么原因呢?”
苏含章美眸连闪,好半天才奇怪道:“你怎么会想这样的问题呢?”
纪央哑然失笑,将手掌一翻,那枚棋子出现在指尖,大拇指一弹,白色的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盒中。
“只是突发奇想罢了。”
“可是没有道理啊,两个从没接触过也没和外界接触过的地方,怎么会一样呢?”苏含章双手手背托腮凝思。
“是啊,怎么会呢?”纪央轻笑,笑容有些异样。
“啊!”苏含章双眼一亮,“可能是因为生活环境相似吧,就如北方蛮夷,就算互不接触,他们也都是以打猎为生,穿草衣兽皮,崇拜狮子老虎野兽的图腾也有一样的呢!”
纪央摇头。
“我说的可不是蛮夷,而是已经发展起长远文化来的文明,大概像咱们这样程度的文化。”
“怎么可能有发展到这样的程度还与世隔绝的嘛,你又骗人。”
“有啊,比如两片大陆,中间隔着很远很远的海洋。”
“两片大陆?这又是什么比喻?”
“两片大陆就是……”
“海外茫茫,不是一片混沌吗?”
“当然不是,是……”
“你又在说傻话了,人向东走怎么可能会从西边回来呢?”
……
“瞎说,我们的大地如果是个球,那我们早就滚来滚去了。”
……
“什么啊,太阳东升西落,怎么会是我们围着它转圈呢?”
……
“天上的星星比太阳还大?越说越离谱了。”
……
纪央苦笑连连,他没想到只是一时意动分享一下自己的疑惑,最后却变成了科普活动,而且看苏含章那不相信的眼神自己说的肯定被当成是胡说八道……
“少爷,晚饭准备好了。”
纪央叹一口气,挥手让丫鬟退下,跟讲课一样一说半个多时辰,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的。
尤其是看苏含章表情疑惑困扰重重的样子,纪央又是忍不住叹口气。
“就当是我胡言乱语,明日再见时,你还是把我刚刚说的那些忘光吧。”
岂料苏含章听到这话,反倒是像想开了什么一样,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既然这样,明天继续讲吧,当志怪故事听也不错呢。”
纪央嘴角连连抽搐不止。
次日,纪央外出访友,一日未归。
“我说,你不回家在我这干嘛呢。”苏长皓一脸郁闷地看着纪央。
“时间不等人啊。”纪央摇头叹息。
“可是我想休息……”苏长皓瞪着死鱼眼半死不活地说。
“我可是花过钱的。”纪央理直气壮地无可反驳。
“我呸,你这一万金钞还真没白花!”苏长皓暴起。
“我可是付过钱的。”纪央面无表情地重复。
“喂,陪练也是有尊严的!”
“少废话,我休息够了,继续吧,看招!”
“我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金刚落怒?”
“都学一个多月了还能不会这招,你当我吃干饭的。”
“你个变态,去死吧!”
……
“我说,今晚去喝酒吧。”恶战一场,浑身筋疲力尽坐在椅子上,纪央向一边的苏长皓提议。
“呦呵?”苏长皓有些惊奇地看了纪央一眼,“看来是心里有事啊。”
“最近有些烦。”纪央老实承认。
“因为昭阳会?”
“不,嗯……有一些吧,只是……”
“行,我懒得问那么多,今晚上多叫一些人,咱们好好高兴高兴。”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是夜,一群十几个人在醉仙楼欢饮达旦,喝空的酒坛堆了一地。
即使都是练过武的,也架不住饮马一样的灌酒,喝到最后,一群人里内力最深厚的苏长皓都开始抱着桌子腿大喊“美女你怎么这么瘦”,更遑论其他人。
纪央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感觉膀胱都快要撑爆了,他真是头一次喝白酒能像喝啤酒一样撑成这样,看来练武之后全面超越普通人,以前不能做到的一些事情以后还要一件件上演。
歪歪扭扭着正要下楼找地方放水,路过趴在桌子上死猪一样的徐子墨时却被他抓住袖子,口中说着含含糊糊的话。
“老纪,咱是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
男人喝多了酒,要么倒头呼呼大睡要么就说胡话,而这时候他们说的实话往往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徐子墨这话一说出来,纪央的酒直接醒了一半。
“喝多了吧你,大男人的说这么矫情的话。”
“我喝多了……我……承认。”徐子墨连眼睛都睁不开,说话跟梦呓似的。“可我心里清楚,昭阳会过去,你小子就要离开这里,去真正的江湖上做大人物啦,像我们……我们这几个人,一辈子也就在这小小的罗浮城……过个安逸的生活……娶妻生子了……”
“你就对我这么有信心?”纪央心中忽然泛上来复杂怪异的情感。
“我知道,你小子……有天赋。咱们都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你从一开始就比我们都聪明,只是你从前从来没把脑子放在这上面。可是……可是自从几个月前那件事,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你注定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会走得越来越远,我们这些人……我们只能站在后面看着你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纪央轻叹,酒精的作用确实很大,连他的情感情绪都被影响,听着徐子墨的喃喃自语,纪央心中越发五味陈杂。
“我们这几个人里,唐翰性子直,这是受他那个谏官老爹的影响,我怕他以后也走这条路,一辈子得罪人。伊景厉害,他消息灵通,路子广,心思活络,虽然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暗中肯定有势力有人,江湖官场都吃的开,要说咱们几个以后谁能跟着你走得最远,我看也就是他了。你纪央,说老实话,我佩服你,打心眼里服你,咱们四个人在一块,一般都是你领头,为什么?因为你就是让我们服,我们心甘情愿听你的,跟着你!就算当初你迷恋青兰雪,被那个女人耍的团团转,我们只觉得你是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一样信你,听你的。”他指着醉倒的唐翰和伊景,“我想他们两个人也是这么想的。我以前也会想啊,你说要是咱能就这样一辈子都不变该多好?你就领着我们,咱们四个人一辈子的好兄弟,不分开,好不好!可是后来我想不行,因为我知道一句话,那句话叫什么来的?一遇风云便化龙。你啊,就是那条还在池中的金鳞,迟早有一天要化龙的。我们都只不过是普通的小青鱼小鲤鱼小鲶鱼,最后都要在水里仰视你,看着你在天上呼风唤雨……”
“兄弟,就我第一次发现你变了的时候,我很为你开心,真的,因为你终于不甘于平庸,要化龙了,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期待你扬名立万的那一天。可是,可是我就怕,就怕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再不自量力地去找你,想跟你说几句话叙叙旧,你却根本不记得我们,直接让人把我们轰出来,我真是害怕,真是害怕啊……”说着说着,这个平日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的青年,竟就这么呜咽哭泣起来。
纪央的酒已经全醒了,怀着杂乱的思绪,他伸手轻轻在徐子墨肩膀上拍了拍,像是立下一个誓约一样在他耳边轻声道:“不会的,我的兄弟,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