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皮娜·鲍什的现代舞视频《春之祭》选段放完了。程琳没有马上说话。教室沉浸在黑暗里,就像黎明前的大海,朝阳喷薄欲出的那个刹那。这是她从她以前的老师那里学来的招数,但同时,她也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一刻:表演已经结束了,但是,音乐和演员肢体的旋律依然存留在脑海里,在这个短短的黑暗的缝隙里,它肆意地和人们的情感、欲望、灵魂……撞击着。直到她觉得时间够久了,她才走到讲台一侧的窗边,拉起了窗帘。
户外的太阳光照射了进来。教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轻叹声,好像他们刚从幽深的水底浮上水面一样。
后排的学生也站起来,拉起了身侧的窗帘。
“我不确定你们此前是否看过皮娜,但我还记得,我早前看到这部作品的时候,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有些朋友直接说这根本不是舞蹈,它使用了古典芭蕾的身法和一些元素,可完全没有规矩,完全没有。而另外有些人觉得它很厉害。争论持续了很久,而我大脑里的争论则花去了更多时间。直到某个时刻,我完全忘记在哪里看到决裂这个词,然后,这个词就在眼前活了起来,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会跳出来……”
程琳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并不是在表演,每次她回想起这段经历,都会有轻微的窒息的感觉。
“我意识到皮娜的舞蹈就是对过去的决裂,是有准备的,有决心的,像一把尖刀一样把传统芭蕾舞从服装里剔出来。让肉体直接展示内在灵魂的冲动和欲望。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最珍贵的不是得出结论的那一刻,不是得出皮娜·鲍什的作品有多么出色诸如此类的观点,而是——之前的痛苦的每一秒都在给我力量……”
程琳很开心能跟学生们讲这些东西。她选择开设像《西方舞蹈史》和《音乐符号学》这样的课程,真正的意图就是如此。这里是一所艺术院校,大部分学生在进到这里来以前,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艺术基础,现在,桎梏着他们更上一层楼的是他们的眼界。而她将尽她所能展示给他们看,在舞蹈这个艺术门类里,在那些基本的肢体运动技巧之上,已经有许许多多人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可能性”不正是艺术活动的核心吗?不管他们今后会将自己的艺术生命引向何处,会到达怎么样的高度,或者中间因为人生的各种际遇转折最终离开这个领域,至少他们应该知道,在他们跋涉的这条路上,曾经有人走到过很高很远的地方,即便因为种种原因,自己身不能至,但因为有这些坐标的存在,他们就能对艺术、对美,以及对推而广之的万事万物,有一个更加准确合理的判断。她这样想着,觉得过去的这两个课时充满了意义。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系主任赵国金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等她。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瘦,浑身上下都是名牌。程琳曾经跟他聊过几次天,私底下对这个人很不以为然,觉得他业务水平有限只是一个原因,更多的原因是,她不喜欢他对待艺术的态度——就好像那只是他身上穿戴起来的另外一件名牌一样。
“程老师,刚上完课啊?”他站起来,显得彬彬有礼。
“嗯。”
“这两天,你是在讲皮娜·鲍什吗?”
“对。”程琳有些奇怪。《西方舞蹈史》是一门针对音乐学系开设的专业课程,每周开三次,每次两个课时,其中,舞蹈专业为必修课,非舞蹈专业则为选修课。程琳在面向舞蹈专业学生的时候会讲得略深一点,但授课内容的大致框架则是一样的。皮娜·鲍什是本周课上的内容,昨天她刚对舞蹈专业的学生上过一次,今天是本周内的第二次。不过,程琳一点都不认为,赵国金来找她是想跟她探讨皮娜·鲍什的舞蹈理念。
“有人跟我反映啊,说你上课的内容,跟教材的内容不太一样。”
“这个是必然的。我们的教材有些陈旧,而舞蹈又是处于最前沿的一种艺术形式。所以我在原有教材的基础上又补充了很多新的内容。”
“嗯,你做得很好。”不过,他用的是那种“我很理解你,我也跟你是好朋友,但我不得不站在我的职责上说话”的口气。“但是,有学生反映说,他认为你讲的东西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
“他觉得你对西方的那一套美学太褒扬了,立场有些偏颇,而且,不太符合中国国情。”
程琳觉得很荒谬:“我教的课是《西方舞蹈史》,难不成我开这门课是专门用来批判它的?我们学人家,不就是要学人家的好吗?谁跟你反映的,我跟他聊一聊。”
赵国金摆摆手:“没有最好了。人家反映到我这里,我总得处理一下嘛。对了,还有学生反映说,你在课上攻击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综艺节目……”
程琳很干脆地打断了他:“你说的是那个‘中国新星潮’是吧?是,这个有,但我不认为这个叫做‘攻击’。我是在课上说过,像‘中国新星潮’这样的东西,当做娱乐节目看无可厚非,但是,无论它怎么包装自己,它的层次始终就在这里,这一点不会因为宣传做得好、收视率高就有所不同。这是我在课上着重跟学生们指出过的一点。我的目的不是单纯的批评,而是告诉同学们,做艺术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从众,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审美眼光和标准……”
赵国金轻轻敲了敲桌子,就像打牌时候说“pass”的样子。“现在已经下课了,好吗?”他开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艺术并不仅仅存在在课堂上,它也存在在生活里,切切实实的生活里。”
他伸出手指,划了一个圆圈。程琳觉得他指的是这个学院。
“你知道的,我们刚刚和娱宙公司达成了合作。这对我们学院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
“娱宙公司会给予我们学院的学生登上新星潮这个舞台的额外照顾!面对十几亿电视和网络观众!这将大大有利于我们学院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此外,他们还提供了很丰厚的赞助。”
“那,学院要为他们做什么呢?”
“学院会帮助他们提升新星潮节目的艺术品位。”
“也就是——给他们背书。”程琳知道自己要克制,但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嘲讽的笑声。“不说别的,那些年轻的、涉世未深的学生,他们是因为需要有人帮助他们提升对艺术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才来到我们这里,但是,我们在误导他们!我们在暗示给他们非常错误的东西,这个错误甚至超出了艺术标准本身!”
赵国金明显不高兴了,这表现为,他开始放弃最表面那一层“友好”的声调,官腔则变得越来越浓重。
“程老师,不管你在国外学到了什么东西,现在,你都是在我们学院工作。希望你能尊重这里的规则,不要自以为是。”他强调说。“刚才我跟你说的问题,你有时间还是多考虑一下。这样对我们都好。”
2
程琳不想把这一段对话太放在心上。哪里不会碰到这样的人呢?学院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她如果在乎它,只会分散自己的精力,弄得情绪低落。
不过,赵国金的话让程琳第一次注意到了:原来在自己身边,“新星潮”几乎无处不在。
对于流行,程琳一直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都不用说追逐时尚,她连品牌的名称都说不上几个(虽然同时,她对于艺术界的潮流却如数家珍)。她有一些属于艺术家的小矜持,不大喜欢主动去和别人交朋友,因为她觉得这种交际方式跟买彩票没有区别,真正长久的友谊只会在共同的合作当中产生,志同道合,并肩探索;而对寂寞的忍耐,又是一个学者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因此,尽管在进入学院以后,在开拓新的人际关系方面并没有很大进展,她也并不感到焦虑或者被冷落。但是,赵国金的话让她开始有兴趣去了解身边其他的人,比如同事,对于“中国新星潮”以及它和学院达成战略性合作的看法。然后——
她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他们最投入的话题。
她感到很难理解。
在诸如同学会这样的场合上,因为大家已经分开有一段时间了,每个人的职业、经历,包括政治观点、人生观世界观,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情况下,能引起共同兴趣的话题无非是两类:一是婚姻和孩子;二是时下热播的电视剧和走红的明星。
可这里是艺术学院。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面的,难道不都是和她处于相同或者相近领域里的人吗?但是,他们很少会有关于艺术见解上的讨论。她印象里,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只要有人谈到“中国新星潮”,情况就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很热衷于谈论过去两季里胜出的选手和被淘汰选手之间的异同,分析评委的喜好和评判标准,用类似于押宝试题那样的口吻,判断这一季可能会有的新的变化。
“我们也要赶上潮流啊。”经常有老师这样说。
又或者,他们用掺杂着鄙夷和羡慕的口气,谈论某个老师或学生在节目组里有所谓的内幕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要挣大钱了。”
程琳这才知道,在学院里,以各种身份参加了(过)“新星潮”的师生要比她以为的多得多。甚至于,在学校内外,衍生出了许多专门以参加“新星潮”选秀比赛为目的的辅导班,就像各类高考辅导班那样。
而且,既然是在一个办公室里面,当他们谈论起这样话题的时候,免不了也会征求程琳的意见,哪怕那只是礼貌性的。而如果程琳不想表现得很敷衍,或者让别人觉得自己太过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她也必须对这个节目有更多的了解才行。所以,在家的时候,当电视上出现了为“新星潮”第三季正式揭幕预热的海选节目,她也会停下手里的事情看上两眼。
“我在干什么呀?”同时,她心里想,带着自嘲的意味。
而如果冠群也在家的话,他会气呼呼地过来换台。
“看这种东西!”
冠群被污损的画作大部分都已经修复了,最终的损失有限。但很显然,他气恼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