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星潮”的海选会分成几个阶段，贯穿整个播出季。第一阶段海选结束后的第二周，唐茜接到了来自“新星潮”主办方的电话。
“你进入节目的初选环节了。”
随后，对方把报道的时间、地点和要求事项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唐茜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她觉得当时自己发挥得并不好，而且，那首近乎完美的《Roar》……她承认，她有一点被打击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好的，谢谢。”她回答说。
她登录了“新星潮”的官网。在那上面，她查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真的，她入选了。
报到的地点就是著名的娱宙大楼。这幢前身叫做“熙懿中心”的建筑前几年还是默默无闻，但是最近这两年，随着娱宙公司的入主，以及“中国新星潮”所掀起的持续且居高不下的热度，已经让它成为了网络上最有知名度的新建筑之一。大楼高还不到10层，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里一点也不突出，外观是强烈的现代哥特风，高挑且垂直，顶端切出一个四面锐利的尖顶，只是在廊门和立柱上没有刻意做更多的修饰。大楼后面另有两座副楼，风格仿佛，不过没有主楼那么显眼。大楼正前方是一个相当开阔的“新星潮广场”，可以同时容纳几千人一起活动。广场中央竖立着以“新星潮”Logo（一只摊开的手掌中间有颗五角星，星芒之中又隐约浮现出一只眼睛）为核心的巨型铜雕像。
唐茜从广场的一侧朝大楼走过去。铜雕像底下有几个游客在拍照，她帮他们拍了合照。太阳光很耀眼，照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很灿烂；照片外的她也是。
她走进大楼。
大堂里有一个巨型的LED屏幕，上面反复播放着和“新星潮”有关的各种影像片段，既有选手在台上聚光灯下尽情展示才艺、享受鲜花和掌声的段落，也有他们在台下刻苦练习默默挥洒汗水的段落，配合上煽情的音乐，简直令人热血沸腾。特别是，唐茜想：她就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大堂一侧竖着醒目的关于初选选手报到说明的立牌，立牌边上设有接待处，长桌后面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唐茜走过去，报上自己的名字。其中一个人敲击键盘，电脑上很快有了回应。
“唐茜……嗯，你是歌舞组的。”
“嗯。”
其中一个人给了她一张临时通行证，告诉她上四楼。
唐茜坐电梯上了四楼。她走出电梯，迎面有一个房间，大门敞开着，门口同样竖着醒目的立牌。她先探了探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房间很大，但是没有窗户，几把椅子凌乱地摆放着，远端有一台壁挂电视，天花板很低，日光灯打开着，射出来的光线有些黯淡，显出来一种压抑的气氛。房间里除了她以外还有十好几个人，男女都有，其中几个显然是刚从外地过来，身前有很大的箱包，或者干脆就坐在它上面；每个人之间散得很开，表情都很严肃。唐茜很快地扫了一眼，没有在里面看到熟面孔，不过她还是礼貌地朝每个人都微笑了一下。来这里之前她反复提醒过自己：这是一档真人秀节目，所以，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藏着隐蔽的摄像机来拍下你的一举一动，然后，在你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在电视上播出。这是很多类似节目用来塑造人物的手段，换言之，你在电视上看起来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受人欢迎还是万众唾骂，很多时候就掌握在节目编导和剪辑师的手里。她想：尽量不要留把柄在他们手里。
她等了大约五六分钟。这期间又上来了五个人。这个时候，有三个人从房间另一头的门里走了进来，二男一女，都穿着贴身的黑色套装，乍一看像是三个从电影《黑客帝国》里走出来的人物。走在头前的那个女人样貌很美，不过五官轮廓看上去有一点冷酷，她伸手在手机上划动了一番，应该是打开了一份名单，因为她接下来把这个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被念到名字的人很自然地应了一声“到”。
把名字念完以后，她脸上露出很职业的微笑，示意大家站到房间的中心来。
“欢迎大家来到新星潮。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应该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严酷的竞赛，狂热的掌声，有些跟你们的努力相关，有些可能要靠一点点运气。我们接下来首先要做的，是进行一系列正式登台前的培训——‘未来的巨星可能就在你们中间’这种话，等到你们经过了这段时间我再说吧。具体的流程，接下来会有详细说明。”
然后，她打开了她背后的壁挂电视。电视上首先出现了“新星潮”的Logo。接下来，画面切换到了舞台上——这个舞台壮丽宏伟，光芒四射，毫无疑问是特效的产物——一个人从舞台后方走出来：他约莫四十四五岁的年纪，高大，强壮，浑身散发着强者的气息。同时，摄影机在向他推进。当他摘下墨镜来的时候，他完全处于画面的中心，眼睛里仿佛释放出不可思议的魔力。
唐茜知道这个人是谁。虽然迄今为止，更多时候他都更喜欢呆在幕后，但是，“中国新星潮”实在是太红了，红到没有人可以忽略他。
夏异。一手把真人秀带入到一个令全民疯狂的******的人。
“谢谢你们选择了新星潮。你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信任，是因为你们和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你们身上最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把属于你们最纯粹的能量聚拢在一起。正是因为这样，你们才会成长，而新星潮才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无论接下来的这条路有多坎坷，有多少怀疑的声音从你的内心泛起，我都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你们选择新星潮的初心，然后，坚持不渝地走下去！直到最后的成功！”
画面上出现前面几季中走红或获奖的选手，他们有人现在身价千万，有人则很顺利地签约到大公司。
“现在，这个舞台轮到你们了。”
显然，这是夏异专门为这次海选录制的。唐茜猜想，它会放给所有进入初选环节的人看。
视频结束。那个女人示意所有人鼓掌。然后——她随身携带了一个很漂亮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是许多枚带有“中国新星潮”logo的徽章。她逐一把它们佩戴在这些年轻人的胸口上。
“现在，我们都是新星潮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员了！哈撒发夏！”她举起一只手，喊。
“哈撒发夏！”有几个人跟着喊起来。
这是“中国新星潮”节目里的一句短语。从第一季的第一期开始，节目组就开始有意识地反复强调这句话，把它当做除了logo以外的“新星潮”的另外一个意象。即便到今天，绝大部分观众依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它随着节目红遍大江南北。
“哈撒发夏！”那个女人提高了嗓音。
“哈撒发夏！”
这一次，包括唐茜在内的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2
仪式结束以后，唐茜等人被带到娱宙大楼的辅楼A。那里安排有选手的宿舍。大致是四人一间，各种设备应有尽有，而且都是新的，就是房间采光不是很好，显得有些阴暗、压抑。除非他们在比赛的过程中被淘汰，不然整个第三季，他们会一直住在这里。
在他们到来以前，已经有别的选手入住了。每张床上都放着一张说明，告诉他们在这里需要了解的一些基本情况和接下来的大致安排。大家就像刚入学的新生一样，互相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交流。唐茜了解到，其他人也经历了跟他们一样的仪式，看来，这是进入所谓“中国新星潮大家庭”的必要步骤。
晚上五点多钟，唐茜和几个新舍友去位于辅楼一楼的食堂吃了饭。跟她们在同一时间就餐的有好几十人，估计总的初选选手人数至少是它的好几倍。
六点钟的时候，她三个舍友的手机上分别收到了信息，通知她们集合，不过地点分在两幢不同的楼里。唐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自己，一个人担心地在房间里呆了好一会儿，终于，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通知她前往辅楼B地下一层的“新空间”集合。
娱宙大楼的主楼和三幢辅楼在底部是连通的。唐茜来到辅楼B，顺着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逼仄的通道，两边都是水泥墙，灯光很昏暗，鼻子里闻到潮乎乎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仿佛机器的嗡嗡声，令人有些不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摸到通道的尽头，看到了一个亮着灯光的大房间。
灯光下，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剪影。他朝唐茜迎上来。
“唐茜，是吗？”
“嗯。”
等他走近一些，宽阔的肩膀隔断了他背后的光，唐茜才看清楚他。他身材挺拔，脸上的轮廓很锐利，他看着她，微笑着，眼睛里藏着很深邃的光泽。
“你好。我叫励平。很高兴你被分到我这一组。接下来，至少在整个初选环节，我都会是你的导师。”
他带着她走进房间。唐茜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有着宛如天籁的声音的女生！她一点都不惊讶会在初选环节看到她，令她惊讶的只是：自己居然跟她分在同一组！她忍不住冲她挥了下手。那个女生认出她来了，也报以一个令人愉悦的微笑。
连唐茜在内，这时候房间里已经到了九个人，过了几分钟，又到了三个。励平站起来，拍了两下手，说：“大家都到齐了。很高兴能跟大家认识。其实跟大家一样，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从前也是跳舞的，最早学的是芭蕾，后来去俄罗斯留学，又学了现代舞和爵士舞。本来前几年，我一直在广州带一个自己的小剧团，想做些有意思的新剧种，尝试性会强一些。不过，这一次，‘新星潮’开出了让我很难拒绝的条件……”
励平的音色很迷人，让唐茜想起幼年时迷恋过好一阵的配音演员毕克。
“在今晚走进这里之前，我临时做了一下功课，看了下大家在海选时候的表现。我原来以为，分组会按照才艺的不同领域去划分，但看了以后才发现，虽然我们这个组都是音乐这个大类，但有的人是唱歌的，有的人擅长舞蹈，有的人则是偏重于演奏乐器。所以我现在也不大明白分组的依据是什么，可能随着大家慢慢增进了解，我会发现你们身上存在的更多的共同点。这样，在正式开始以前，我想大家先认识一下彼此……”
“了解还是留在后面的时间吧。”
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小房间里刚被励平带动起来的热络气氛一棒打散。唐茜望向门口，看到之前那个长相冷艳的女人出现在那里。
“我是来看看，毕竟，今天是大家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走进来。励平冲着她笑笑，退开两步。她站到了励平的位置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不要想着你们之前在哪个名校学习过，有什么成绩，或者，自己觉得拥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赋——在新星潮，只有打开自己，发自内心地接受这里的规则和理念，机会才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新星潮绝对不同于你们以前了解的任何节目和活动，这一点，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会有更深的了解。”她瞥了一眼励平。“对新来的导师也是一样。”
“谢谢。”励平说。
“好了，你们继续。”她往后退了退，意思是把这个位置交还给励平。
“最后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谭冰。”
训练课正式开始。
谭冰离开以后，房间里的气氛轻松多了。励平先说了一个笑话，把气氛引导回之前的状态。大家仍旧先做了自我介绍。唐茜记住了那个女生的名字：骆尘。
励平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评分表。唐茜在第一排，她探头过去想看一下到底有些什么内容。励平瞥到她，唐茜吐吐舌头，把头缩了回去。
第一项训练，是发声。
无论唱歌跳舞的都要练，照励平的说法，核心是通过声音作为传导去了解自己的身体。所有人背对背站成一个圈，闭上眼，按照要求踮起脚。
“唱歌，跳舞还是说话，都需要打开口腔，用胸腔和腹腔联合运动完成呼吸动作。一呼一吸，身体进入自身控制的节奏，才可以应用得更好。吸气要领是吸到肺底，让两肋打开，腹壁站定，呼气要领是：稳劲！持久！及时换气！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呼吸是我从小就会的事，还需要专门学吗？这话也对也不对，我们在母体里面的时候，是最会呼吸的。不过我们已经离开得太久，久到把这些都忘了。”励平边说，边在外围慢慢地绕着圈走。
大家开始适应，按照元音的顺序发出声音。即便是这样平常的练习，脱颖而出的依然是骆尘，她的每一个音都像飞掠过空中的燕子那样灵巧而平稳。后来，甚至有人忘了自己发声，专心听她。
这样维持了十分钟，励平让大家放松脚踝。接下来，他领着大家，以某种独特的节奏念一组简单的词。
暗淡——反叛——散慢——澎湃——破败——买卖——模拟——牛腩……
这些词有些是强迫胸腔共鸣，有些是练习鼻音，说牛腩的时候，唐茜明显感觉到自己鼻翼是颤动，同时有点饿。
在学校的时候，唐茜试过另外的训练，比如把一张纸吹起来，让它稳定地保持在空中。纸很容易因为受力不均而歪掉，只有精确地控制好气息，才能坚持得足够久。现在的练习应该也是类似的原理吧。
第二个训练是用脚背颠球。球选用的是比足球略小一些的磨毛皮球。这一项男生相对占一些便宜。
“老师，这些练习是每天都要做，还是就是今天让我们尝个鲜啊？”
励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唐茜觉得，沉默的意思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像这样过了半个小时，谭冰又出现了。她带来了一套新的训练内容——她用遥控器打开了壁挂电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三维动画的人偶，长手长脚，开始配合着音乐做一些舞蹈动作。
谭冰要所有人站成三排，跟着人偶的节奏一起做。
励平扶住他们，无奈地看着唐茜：“总体是节目组的安排，不过我有我的想法。先从不枯燥的开始，会让你们更容易接受。”
“这都不枯燥啊？那后面还得是什么样呢？”唐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半小时后，谭冰出现。
谭冰带来了一套新的训练内容。强行插入在今天的课程里。她手上拿着个遥控器，打开了门口隐藏在橱柜里的小电视。电视里有一个三维动画的人偶，长手长脚，做着一些重复的动作。
谭冰要所有人站成三排，跟着人偶的节奏一起做。
这一套非但不难，简直太过简单。很快，他们连电视都不用盯着看，便能准确地重复每一个动作细节。不知道为什么，唐茜心里泛起一种很空洞的感觉，好像她只要机械地跟着去做就好。她的目光四处逡巡，像是为了对抗这种空洞在寻找一个同谋。
她的目光和骆尘相遇了。从一个微小的表情里，她感觉到骆尘跟她想的完全一样。
真烦人。她动了动嘴唇，说。
骆尘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
“节奏！”
谭冰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仿佛就响在唐茜的耳边。唐茜吓了一跳。
“我要求每个人都保持在同一个节奏里。这不是一个小事情。你们不要想着我有实力，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在这个地方，规则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放下这些执念，从零开始，打开，放空，接受。来，我们跟着这个节奏，打开，放空，接受……再一遍，打开，放空，接受……投入进去，去感受到它背后的东西……”
晚上回寝室睡觉的时候，唐茜忍不住回想着谭冰的话。她努力把它理解成，现在她来到了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她需要重新打磨技巧，从另外一个角度去体会那些从前她的老师鼓励她们去打破的规则。是的，她曾经听人说过类似的意思，规则就像是围城，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总是在不断地破和立之间变换。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你又回到原点，而是处在一个螺旋形的上升通道中，所谓的“否定之否定”。
她有一点为上课时候那些小心思感到羞愧。
她来这里，是为了成为舞台上的明星在努力提升自我。可事实上是，她在抗拒一个她还没来得及真正看清楚的新天地。她觉得自己太浅薄了。
黑暗里，手机响了一下。是骆尘发来了微信。
“睡不着。”她说。“在想谭冰刚才说的。”
我也是。唐茜想。不过因为骆尘先说了，她就不想承认。“不喜欢这个人。有点碧池。”
“哈哈。”
“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环节等着我们。”
“无论是什么，打开，放空，接受。”
“你已经被洗脑了。”
“如果真的是好东西，我不在乎啊。”
“好吧，你是好学生。”唐茜点进了骆尘的朋友圈。“哇，不是吧，你还跟易中天合过影……”
“对啊，有一次他来这边商场做演讲。我被找去垫场，唱两首歌。感觉完全不搭。好羞耻，呜呜……”
“哈哈，哪家商场？”
“兴茂，开业一周年的时候。”
“啊，地下一层去过没有。我喜欢那里的烤翅。”
“没吃过，听说很辣。”
“其实还好……不过我也不敢吃多了，都是排舞排得生无可恋的时候，去发泄一下。打赌输了的人吃变态辣。”
“我以为这个东西已经消失了。”
“没有没有，跟老板娘说，她会给你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