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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冠群的个人作品展取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成功。有好几位在艺术界颇有分量的人物撰文,从不同角度对他的艺术创作进行了点评剖析,并给予了很高评价。这些文章分别发表在艺术类期刊和他们的自媒体上。然而之所以仅是“某种程度上的成功”,是因为同时还出现了许多负面的声音。有评论家认为胡冠群的作品过于晦涩,实际上意味着西方美学理念进入中国传统绘画领域以后的“水土不服”,太在意西方式的个体至上,作者的创作“不进反退”。而这居然已经是这一波批评声音里面最温和的了。另有人以胡冠群有过在欧洲学习的经历,就生拉硬扯地给他扣上了“贩卖中国落后一面以博得洋大人青睐”的帽子。要说前者还可以一议的话,对于像后者这样毫无根据的“诛心之论”,胡冠群真不知道该如何驳起。偏偏越是这样的论调,在舆论上越容易炒作出热度。个展正式开始还没几天,他的个人微博里就已经骂声一片,各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马迅速攻占了他微博的评论区,捋胳膊挽袖子,大呼“汉奸”“卖国贼”,叫嚣着要他“滚出中国”。胡冠群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阵仗,起初还回复解释,后来实在顶不住,只得关闭评论了事。
被误解还止是胡冠群气愤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跟另外一个他原先根本没有听说过的画家捆绑在了一起,借着打压他的时机,把那个人捧成了所谓“中国传统艺术继往开来”的新代表。他要百度了以后才知道,那个叫做卢一芳的画家是新星潮第二季里捧出来“画坛新星”,除了能模仿的一手齐白石风格的花鸟以外,必杀技是用脚和胳肢窝作画。第二季的时候,本来他并不被看好,却在复活赛中使出左胳肢窝和右脚同时作画的“左右互搏”绝技,一时间成为各大媒体头条上的热门人物。胡冠群在网上搜到这位卢画家的作品,一见之下,不禁哑然失笑。
“但是我跟你说,无论你心里面怎么想,最好什么都不要回应。人家现在画卖得可比你贵。你怎么回应,都容易被人解读成妒忌。”程琳劝他说。
“我妒忌他?!”胡冠群拼命压住了自己的怒火。“我担心的是,别人如果以为那个才叫艺术,那******才叫完蛋了!”
可能是为了火上浇油似地,胡冠群的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过了片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程琳悄声问他。
“好的,我马上就过来。”他放下手机,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是展厅的人打过来的。说画展被人破坏了。”
程琳吃了一惊。
那只死鸦……
“怎么回事?”
“说我的画被人泼了东西。”他在房间里一刻也呆不住了,抓起件衣服就往外跑。
程琳跟在后面。
从青教宿舍楼到展览馆所在的学院新区只有很短的一段路,但胡冠群还是开了车。他等不及要看到他画被污损的状况。
车到展览馆。胡冠群一头就闯进来。参观这时候已经停止了,工作人员迎上来,边走边跟他说明情况。
“我们是在准备闭馆的时候发现的。平时我们都安排两个人在展厅里来回巡视。可能是因为这次展览的整体设计原因,我们没办法同时覆盖每一个死角……”
“是哪几幅画!”胡冠群懒得听他的废话。
他们走向展厅的右侧部。胡冠群跟着工作人员朝那里走去的时候他的心在不住地往下沉。那里陈列的是他创作的第三阶段作品,很多是他最成熟、最有风格的代表作,而且不像第四阶段那样更具有探索性(也因此更富于争议)。每一个阶段他都亲笔写了一段创作感悟,以屏风挡板的形式矗立在该阶段开始的位置上。这时他抢先一步从挡板边上绕过去。
他呆住了。
本来在展览的理念设计上,胡冠群很是花了一番心血。艺术家总是怀抱着希望他人理解的冲动。所以,尽管他的作品不无艰涩之处,他还是在整体的展示构思上留下了许多线索,以方便有心人能藉由那些画作,探寻它们背后他对于绘画、对于美、对于人生的独特理解。然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与其说是一个深深打上他个性烙印的艺术世界,不如说更像是纽约地铁上的涂鸦。“垃圾!”那些粗鲁的大红大黑的线条像刀子一样划在他的心血之作上。有两幅甚至被从展板上扯了下来,乱扔在地上,上面还有黑乎乎的脚印。
程琳跟了进来。面前的景象让她感到非常痛心。她很后悔,应该早在发现死鸦的时候就跟冠群说的(虽然她不知道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与此同时,涌上心头的是困惑。为什么会有人攻击冠群的画呢?那些攻击的人知道为了触及到这样的境地,创作者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吗?
“……报警了吗?”
已经报警了。学院附近就有派出所,不过先到的是学校保卫处的人。那个人三十多岁,已经开始谢顶了,他不紧不慢地从外面走进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他说话里带着习惯性的官腔。“这不大可能是我们自己学校的学生干的嘛。”
“没人一定说是我们学校。但是,”胡冠群指指头顶上的天花板。“这里都是有监控的。”
保卫处的人挠挠头,“整个安保系统在升级,所以最近这些探头是能用,监控室里看得到。但是没法保留录像,总之我们的人是没看到有什么特殊情况。”
“但是,什么人都有可能,对不对。”
“哎呀,我又不是警察。这边搞展览搞过这么多次,每次都好好的,为什么就独独你们出问题了呢?而且最近搞新星潮的活动,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我是建议,这事情别闹太大,让别人晓得肯定不好吧。”
程琳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哼着一首她并不熟悉,却又肯定有印象的曲子。现在程琳想起来,那是中国新星潮的片头音乐。
2
胡冠群在办公室里生了一天闷气。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打了几个电话,金纬给他介绍了一家公司,对方从传过去的照片上判断,他们有能力在不损害画作的前提下清除上面的污损,但具体情况要等技术人员亲自来看过以后再作定论。
“好的,谢谢了。”
“这样的话,暂时可以放心了。”程琳安慰他。
这时候丁宗树从外面走了进来。“我听说你的事情了。破坏的人抓到了吗?”
“是我们自己学院一个大二的学生。所以现在校领导反而过来做我的工作,要我不要起诉,大事化小。唉,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反而弄得压力都在我这一边。这叫什么事情嘛!”
“被洗脑了!”丁宗树的手里拿着一叠学院的学报。“综娱系正式成立,最新一期的学报上都是它,就像是给它歌功颂德似地,好像变成只有这种东西才能代表中国的艺术,真正叫斯文扫地!把正经的学术探讨的空间都给挤掉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是吗?”
“譬如我。你知道我一直都旗帜鲜明地认为新星潮那一套都是垃圾!垃圾!是在拉低国人的审美水平!最近几次,我做讲座、报告,都有人在下面起哄捣乱,甚至朝我扔鞋子。还有的人上我的课,专门把我的话断章取义截下来,给校领导打小报告。我都不明白现在这些小孩的脑子都怎么了。甚至你这一次,还更加变本加厉了!”
程琳在一边听着。她对丁宗树把新星潮和他们遇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感到不解。
“因为,他们有钱,他们在收买这所学校!”丁宗树提高了嗓音。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在。他们被这声音喝得抬起头来。丁宗树严厉的目光扫到他们脸上,许多人又忙不迭地把头低下了。
“他们已经一脚踩进来了。综娱系!但是他们还不肯罢休,他们在把这所学校变成他们的据点,变成他们的发声筒!他们想用手里的钱来制订规则,哪怕是精神上的,艺术上的!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在煽动!你看着吧!还会有的!还会再来的!”
“没错!我们得做些什么!”胡冠群也跟着应和。
程琳心里有些打鼓。她和冠群会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一所很有名气的艺术院校,他们想的无非是选择一个适合他们的环境安定下来,教书、做研究、创作。至少她的人生规划就是这样。她觉得有必要晚上找一个时间和冠群好好谈谈。画展被破坏是一件事;但是她可不想因为冠群对丁宗树的崇拜,而无谓地陷入到学院里那些他们还不知道底细的派别之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