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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纪晓芙:不悔仲子逾我墙

在说纪姑娘之前,先说一点《诗经·郑风》的闲话。

《诗经·郑风》,是名声在外的。孔子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子还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此郑声即郑风。《诗经·郑风》究竟多么不堪,竟遭孔子如此封杀?

先把《诗经·郑风》列出来看看吧:

《缁衣》《将仲子》《叔于田》《大叔于田》《清人》《羔裘》《遵大路》《女曰鸡鸣》《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东门之墠》《风雨》《子衿》《扬之水》《出其东门》《野有蔓草》《溱洧》。

也许这些篇名你并不熟悉,那么再列些句子吧。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郑风·风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郑风·子衿》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郑风·子衿》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郑风·出其东门》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

这些句子,你至少用过其中某一句吧!即使没有使用过,那么,你至少亲耳听过亲眼见过吧!当有些情感把我们的心塞得紧紧的时候,我们自己的语言是不够用的,于是这些存在了千百年的句子成为我们的依赖,它们一出口,我们情感的堰塞湖便决堤了。

《郑风》二十一篇,除《清人》《羔裘》两篇不涉及爱情,其他十九篇都以爱情为主题。原来,原来《郑风》不被待见的原因在此。

再读一篇《郑风》吧,它的名字叫《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宋人郑樵说这诗是“淫奔之辞”。而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里为《将仲子》辩解说“女子为此婉转之辞以谢男子,而以父母诸兄及人言可畏,大有廉耻,又岂得为淫者哉”。跟姚际恒同朝代但是晚些时候的方玉润也为这诗辩白:“女子既有所畏而不从,则不得谓之为奔,亦不得谓之为淫。”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心里塞了一坨牛粪的自然见的是牛粪了。这郑樵必是个不得女子喜欢的古板男人。男子翻墙折树去见一面喜欢的女子,虽然胆子大了点,方式粗野了点,行为放肆了点,但是感情是真诚又浓烈的。你听那女子的心跳速度狂增,这富有激情的爱慕行为一定刺激坏了她!她既害怕又欣喜,在这复杂的情绪里取舍不定——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这样的纠结纪晓芙同样有。

她如何结识杨逍的?她和杨逍之间到底有怎样深刻婉转的故事?书里没有,我们全靠猜。

纪姑娘一出场,就是心事满满的样子,欲言又止,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愁里。这样的女子,你一下就知道,嗯,有故事。

果然,她第一次出场,就对她的未婚夫武当六侠殷梨亭说了一句费神的话,我对不住你,来生图报啦。殷梨亭当时整个心神全沉浸在失去师兄的悲痛中,全未料到她的话外音,还安慰她,这不关她的事。纪晓芙知道殷梨亭的性子柔弱,且又是在武当变故迭发的时刻,她很快结束了对未婚夫的坦白。寥寥数语,算是对殷梨亭的一个亲自交代。估计她和杨逍一结缘,对殷梨亭的愧疚就一直背在身上。因为,殷梨亭是这场情变里最无辜的一个人,无辜地被牵连。而纪晓芙又恰恰对这个最无辜的人无以为报。那么,至少要有一个交代吧!她师父派她上武当山给张三丰贺寿,我想她已经决定借机和殷梨亭了断。只是,她的大事情恰逢武当巨变,她只好给这么一个简单的交代了。

其实,对于殷梨亭,纪晓芙愧疚的原因不是她和杨逍在一起,而是,她不爱他。正如《将仲子》里所写,女主人公口口声声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但是她的“畏”不过是变相提醒仲子小心这些人而已,她语言的最终关注点仍然是在仲子身上。纪晓芙亦是,不管她自己如何苦,她承受着,她的选择始终是杨逍。这个选择如此坚决,连死亡也更改不了。

后来,在蝴蝶谷中,她师父灭绝师太寻来,她知道瞒不住了,才讲出她和杨逍之间的故事。也在这里,我们才大约知道,哦,原来她、杨逍、殷梨亭之间是这样的。但是因为她是在师父面前认罪,所以她和杨逍相识、相恋、孕女这些过程,说得非常粗略,使得一段惊艳的爱情完全弄成了罪犯自白书。

纪晓芙遇上杨逍的时候,已是罗敷有夫——她已经和殷梨亭订了婚。这样的身份,令她在和杨逍情感对峙的时候,始终处于防守和克制的状态。所以这一段感情,一直是杨逍主动,甚至用强。杨逍若不用强,纪晓芙是可以守住她的心的。纪晓芙虽克制,但定是喜欢杨逍的。这喜欢,即使再隐匿,也定为杨逍所知。杨逍不过用强,逼显了纪晓芙的感情。

爱之前肯定是犹豫的,爱之后,纪晓芙已经决定承担这一切爱的后果,并且,时时为她的爱加冕。

在蝴蝶谷旁的树林中,她四次出手格开她师姐丁敏君的长剑,救下明教的彭和尚。她救彭和尚,虽是道义,难道不是爱屋及乌的做法!

她为女儿取名杨不悔,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她不后悔与魔教人相恋。这也是她爱的宣言。杨逍想来并不十分确定纪晓芙的感情,更不知道她如此深刻的爱。这心意,她在杨逍面前,不好说,不愿意说。离开了他,却事事、时时、处处都在表白。她的心底,终究是愿意杨逍知道她的情意的!

杨逍给她的铁焰令,她结绳贴身戴着,至死方离。

她要有多爱杨逍,才能即使迎着那死亡的手也毫不退却地维护他?

纪晓芙这样的女子,多么情深义重!对情深义重的女子,我都心怀敬意。有情义的女子,必然真实,必然无畏,必然善良。这些品质,难得又高贵。

凡纪晓芙出场,杨逍都隐着。我看一次叹一次,杨逍何许人也?竟待纪女侠如此!

诚然,峨眉自郭襄创派,被冠以峨眉女侠的,郭襄是一个,还有,便是纪晓芙了。而首称纪晓芙为女侠的,恰又是跟她心上人杨逍一个派系的明教人物彭和尚。

这个句子刚写完,我一直思索的一个问题有了答案——我一直想,江湖上鼎鼎大名、英俊潇洒的逍遥二仙之一的杨逍,中年男子杨逍,魔教高手杨逍,怎么偏偏,就对一个纪晓芙动心了,而且要强娶到手呢?杨逍年少成名,狂妄潇洒,辄近中年,方得遇纪晓芙。此时的杨逍,一人镇守着明教总坛,统领着明教五旗,武功赫赫,地位尊显。这样一个早经历摸爬滚打的中年男人,女人对他而言,已无秘密可言。但杨逍,就迷上了纪晓芙。这女子身上,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说外貌,纪晓芙自然是美的。书里对她有直接的相貌描写:肤色雪白,长挑身材。但是这样的样貌,绝非绝色。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从彭和尚这里,我忽然有些明白。那杨逍和彭和尚都是明教中人,一直被纪晓芙所在的名门正派视为邪门歪道,这些名门正派不拿正眼看他们;而同理,明教中人也看不惯江湖正统的峨眉、少林、武当等正派,觉得对方不过空摆了一个“正”的花架子。但女侠纪晓芙,跟她的创派祖师郭襄有一脉相通之处,她有悲悯心、坚韧、善良、侠义。而这些品质,正是身处“魔教”的杨逍、彭和尚等人推崇的。杨逍霍然在名门正派的正义幻象中得见纪晓芙玉石一样的性子,定生爱惜心、欢喜心。

“有人喜欢你,那是他在你身上照见了他喜欢的特质;有人欣赏你,那是他透过你碰撞了内在的自己。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或者离开,爱或者怨恨,都只是遇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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