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不知你家电脑可进网了?反正我们学校的那几台全部入网。那是一张奇特的网,哪怕你交上一千块,一万块也别指望有我们“入网”的效果。
我们学校是全省重点校,每个班都配有电脑。每当下晚自习后,我就从班主任那儿要来钥匙,打开电脑室的门,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那便是我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
一天深夜,我的手指像小鹿似的在键盘上欢快地跳跃着。不知碰到了哪个键,屏幕猛地一闪,一个熟悉的画现跳进我的眼帘——是父亲和母亲!
他们正在小屋里说话。父亲两手捧着脑袋不住地叹息,母亲一脸忧郁地坐在一边说着什么,开始声音很低,渐渐地大了起来。
“把那头小毛驴卖了吧!孩子在学校伙食太差了,他正在长身体……”母亲说着,不时地拿眼瞟瞟父亲,“还有下学期的学费,书本费等等。”
不等母亲说完,父亲打断了她:“小麦快进场了,没有毛驴,拿什么打场?”
母亲不再吭声。
我的手指定在那里,半天没动。
我家住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大山沟里,那是个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家里本来就穷,加上父亲腿不好,不能下地干活,全靠母亲一个人操劳。我不在家,母亲的帮手就是那头小毛驴,耕地、打场、运输全靠它了。现在,她为了我竟然提出把小毛驴卖掉。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说:“别卖,别……”可说了也是白搭,他们不可能听见的。
这时的我完全沉浸在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压根儿没想到电脑怎么会把他们也网了进来?难道我们家也入了网?转念一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家里别说电脑,连电视都没有,进什么网?网在哪里?
屏幕上出现母亲的特写镜头,我清楚地看见两行热泪从她那布满细碎皱纹的眼角滚了下来,一直流到嘴角。母亲也不去揩,任它去流。我仿佛觉得那泪水流进了我的心里,苦苦的,咸咸的。
二、母亲用最最原始的方法在劳作
我再也不能平静,得回去看看。
星期天,我跳上了长途汽车,风风火火地进了大山。刚走到自家院门口,我惊呆了,只见母亲蹲在墙角,一只手按着簸箕,另一只手在里面捻着,搓着。一粒粒金黄的麦粒在簸箕里跳动。
毛驴呢?我家的小毛驴呢?
母亲似有感应,把头一抬,见我回来了,叫了声“娃!”我一步跨上前,大声问:“你怎么把小毛驴卖了?”
母亲愣愣地瞅着我,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正想说是电脑上说的,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说这些她懂吗?父亲听见我的声音,拖着一条残腿,一拐一拐地从屋里走出来,对我说,母亲把驴卖了600块钱,给我交伙食费,书本费……“那家里怎么办!难道就用手……”
“只要人好好的,还怕生不出力气。”父亲指指簸箕里的麦粒,“喏,这不一样吗,只不过慢一点,累一点。”
我用眼一瞟,发现簸箕里的麦粒有些异样,我意识到什么,用力扳开母亲的手,呀,全是泡!有的已被磨破,渗出点点鲜血,染红了一颗颗麦粒。我的心也被母亲搓得稀烂。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她的怀里,泪水夺眶而出。父亲,母亲,你们为我想得太多太多了,我除了好好读书,等长大了报答你们,别的还有什么呢!
第二天清早,我揣着那600块钱,踏上了回学校的路。在摇晃的车厢里,我昏昏欲睡,朦胧中,好像怀里揣的是那头小毛驴,又好像揣的是父母亲那两颗滚烫的心。
三、风雪夜母亲向我走来
一个学期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家里有钱的同学哪顿不是好几个菜,而我只能就着萝卜干儿下饭。有时,连萝卜干儿也没有,只得吃白饭。但我不觉得苦,只要有母亲在鼓励我,天底下就没有跨不过去的沟沟坎坎。
话虽这么说,但困难总是有的,有时竟像洪水猛兽一样把我团团围住,让我产生一种难以排解的痛苦。每到这时,我便钻进电脑室,真想让噼噼啪啪敲击声把所有的困难击得粉碎。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刚在键盘上敲了一阵,屏幕上陡然出现了一个风雪漫天的场面。光线显得很暗,除了能看见雪花像鹅毛似的在镜头前飞舞之外,背景模模糊糊。我想,这一定是现在外面的景象了。我的心怦然一动,此刻,这台电脑肯定又和外面的什么网接上了,真希望能从这里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屏幕闪了几下猛地一亮,不知是路灯还是雪地反光,我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一只饱鼓鼓的大口袋一步一挪地往前走。那口袋背在脊梁上,胸前坠着一捆纸。等走近一些,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那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日思夜想的母亲!她已走出山沟沟,一步步地向我所在的县城走来。
我只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眼眶上涌,用手一揩,是眼泪。
不知是母亲走得太累还是东西太沉,走几步停一下。风好大,几次将她吹得直朝后退。就在母亲从一座陡坡下经过时,脚下一滑,骨碌碌地滚到沟里,等她重新站起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只剩下两眼睛还闪着光亮。
“妈——”我叫了一声。
奇怪,随着这一声喊,屏幕竟变得一团漆黑。我以为是停电,隔窗看看对面的大楼,依然亮着灯。我正纳闷,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告诉我,有个乡下婶婶来学校找我,在传达室丢下两件东西走了。
是母亲!
我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下楼时,我忘了脚下还有一级,一脚踏了个空,差点扑倒在地。
传达室里的灯好亮,看大门的赵爷爷乐呵呵地对我说:“你妈来看你啦!”他指指墙角,那里有一只装化肥的蛇皮袋和一捆纸。
我忙把口袋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方便面。不过不是商店里包装好的那种,而是没包装的,有的只剩一半,有的就是一把面碴。啊,想起来了,离我家十七千米外有一家生产方便面的小工厂,母亲曾在那里做过工,认识厂长。她说过,有机会一定去买些便宜的下脚料带给我,反正都是一样吃。那捆纸是山南一家造纸厂的边脚料,母亲又绕了十多千米,到那里为我要来一些。记得,我曾说过,要有一些纸打草稿就好了。没想到母亲全记在心里,下这么大的雪,走了这么远的路,把我所要的东西都背来了。
我好后悔。心想,当母亲一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就应该马上去接她。可现在,她怎么又走了呢?
赵爷爷好像看出了我心中的烦闷,补了一句:“啊,你妈让我告诉你,她上城郊你姑姑家去住了,叫你不用挂念。”
一连多日,我都沉浸在淡淡的哀愁里,想到母亲为了让我读书,吃了那么多的苦。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就像积雪一样压在我的心上。
四、无数个母亲上了屏幕
我没敢辜负母亲的希望,一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在这之前,我曾向我的班主任老师——那个向我提供钥匙的女教师讲述了我在电脑里看到妈妈的怪事。她怎么也不信,让我演示给她看。但奇怪的是,无论我在电脑上如何敲打,也没能让母亲的形象再现。老师说一定是你想母亲想得太狠了,眼前才出现你母亲的幻影。
我说不是幻影,是真的,真的。回到家,我真的看到母亲把小毛驴卖了;风雪夜,我真的从电脑里看见母亲在路上跌跌爬爬地往前赶。
老师盯着我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清纯。她知道我是个不说谎的孩子,便再也没吭气了。
后来,我有幸被推荐参加了在美国纽约举办的世界数学竞赛,没料到居然得了第一名。主持颁奖大会的是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博士,他不知从哪儿听说过我曾从电脑里看到过种种奇异的景象,特意搬来好几台电脑,放在主席台上,想让我通过电脑形象地告诉大家我所走过的路。
我挺起胸,大步登上了主席台,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里翻腾开了,也不知哪根神经受到触动,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着话筒大喊一声:“是妈妈叫我好好读书的!”
我至今还不明白,电脑的键盘除了靠手指敲击之外,声音有时也能对它起作用。就在我的声音刚落时,屏幕猛地闪出了母亲的特写镜头,她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听众。我靠得很近,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我激动地说:“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才四十刚出头啊!为了我……”
母亲大概在网那头听见了我的声音,竟然笑了起来。那很少露出笑容的脸就像解冻的冰河,河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沿着鼻翼和眼角荡漾起来,最后竟笑出了一脸泪花。那泪花使我想起那漫天的飞雪,想起在母亲手下跳动的麦粒……我的发言引起在座朋友的极大的兴趣。不知可是受到了启发和感染,一起跳上台,劈里啪啦地按起了键盘。随着每根指头的弹动,屏幕上现出了各种不同肤色的母亲,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城里的,有乡下的;有年轻的,有老态龙钟的……但不管什么样的母亲,个个都满面堆笑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是她们生命的延续,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希望。现在,他们正在不同的天涯海角盼着儿子的喜讯。
我小声问主持会议的老博士,你们的电脑上网了吗?他说上网了,顿了一下,两手一摊:“可无论怎么上,也不能把分散在地球各个角落的母亲网进来呀!”他耸耸肩,做了个外国人特有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习惯动作。
“那是怎么回事?”
老博士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还有一张人类未知的网在起作用吧!”
声音刚落,他的助手——那位满头金发的女郎忽然冒出一句不大纯熟的中国话:“是因为儿子和母亲心心相印!”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