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什么时候走的,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以前,每天我放学回来,还没到楼下,就抬头看看我家的窗口。只要爷爷好好的,他就会趴在窗前,闷着头写呀,写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篷雪白的头发,像一朵凝固的白云。有时,爷爷好像知道我要回来,把头一抬,目光正好触到了我,便朝我笑笑,那意思分明是:“回来啦!”
爷爷是个作家,大半辈子写了几十本书,那些书大多是给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看的。书里有会变成红鱼的鹦鹉,有喝醉了酒的小茸猴,还有把尾巴伸进门洞的大老虎……反正你要什么,书里就有什么,像万花筒一样,一转就是一个好看的故事。
一家人都忙,没人陪爷爷,和他成天在一起的是一只叫狮毛的小猫。狮毛是爷爷下乡体验生活时房东送给他的。刚来的时候才满月,只有拳头大小。记得还在我刚背上书包上一年级时就有了它。小猫可好玩了,披着一身雪白的长毛,长着一双一蓝一黄的鸳鸯眼,简直像一只小白毛狮子,于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狮毛。
狮毛跟爷爷真亲。爷爷一伏到桌上,它马上就贴在爷爷的腿边,帮他暖脚。爷爷写累了,就到楼顶的平台上打太极拳,狮毛也跟上去。爷爷伸腿抬胳膊,狮毛就在旁边把爪子伸伸缩缩;爷爷回头做了个犀牛望月,狮毛也扭过身子,猛地一蹦,把爷爷逗得笑出了眼泪。
有一回,我放学回来见屋里没人,就爬上平台,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只见爷爷静静地坐在那里,俯视着整个城市,栉比鳞次的楼房,鸣着汽笛的火车,远处那银链似的大江……爷爷面对的天空是一片血红的晚霞,身旁是雪白的狮毛。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可谁承想,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走到楼前的桂花树下,习惯地把头抬起。这回,看不见那朵白云,只看见一点点白发。我把脚踮起,使劲往上瞅,还是只看到一点点。我想,爷爷一定是写累了,趴在那儿打盹。我飞快地上了楼,推开房门,叫了声爷爷,没有反应。让我纳闷的是,此刻,狮毛正卧在爷爷脸边,和爷爷脸贴脸地偎在一起。听见我的叫声,它睁开眼,瞟瞟我,和爷爷贴得更紧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欢乐。
我觉得不对劲,扑上前,使劲推爷爷,他一动也不动。
我以为爷爷睡得太沉,就从鸡毛掸子上揪了一根,在爷爷的鼻孔里捅了两下,爷爷还是没有反应。我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试试,糟了,一丝气也不出了。我急得大叫:“爷爷!爷爷!”每叫一声,狮毛也跟着叫一声,声音拖得老长老长,像是在哭泣。
爸爸下班回来,立刻把爷爷送进了医院。医生说,爷爷的心脏大约是在一个小时前停止了跳动。
我不想描述爸爸和两个叔叔悲痛欲绝的样子,只记得从火葬场回来时,狮毛伏在爷爷的书桌上,两眼闭着,眼角湿漉漉的,不知那是不是眼泪。
也就是从这天起,狮毛开始绝食。
爸爸为狮毛烧了一条桂花鱼,它连看都不看一眼,又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我找出它最喜欢玩的花皮球丢到它面前,它竟无动于衷。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难道是在回忆和爷爷相处的日日夜夜,重温爷爷在这间小屋里留下的温馨……二
大约在爷爷去世一个星期以后,狮毛的情绪出现了反常。尽管不吃不喝,还浑身是劲,在爷爷的书桌边蹭来蹭去。书桌两旁四个抽屉,狮毛一转到左边最下面的抽屉时便停下来,用爪子刨,用脑袋拱,用牙齿啃。天晓得它想干什么。我把它抱开,它又扒上来,继续刨,拱,啃。烦死人。
狮毛的反常是在我们家召开家庭扩大会后开始的。那天,两个叔叔跑来打听爷爷可有存折什么的。听得出来,他们是怕爷爷的遗产让爸爸一个人独吞了。
爸爸说不知道。
他不可能知道。平时爷爷很少跟爸爸谈心。爸爸是工厂的钳工,爷爷是个作家,他们谈不来。每到邮递员把汇款单送上门来时,爷爷总是亲自去取。取来的钱除了交伙食费之外就给我买书,《西游记》、《汤姆叔叔的小屋》、《一千零一夜》……一本又一本,把我的小书柜挤得满满的。
我知道,爷爷是盼望我长大了接他的班。他说过,他真担心,万一到了他翘辫子那一天,这满满一屋子书就会像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四处飘零。说这话时,爷爷望着窗外在风中飞舞的柳枝,眼里像沾上了一层露水一样,湿漉漉的。
我发誓要好好读书,做个像爷爷那样的作家,让这些书不会变成孤儿;让狮毛天天和我在一起,为我暖脚,和我一起度过那些将要到来的日子。
任爸爸怎么解释,叔叔们都不相信。他们用极不信任的目光在屋里触摸着,就差一句:“进去搜吧!”
也就是从这天起,狮毛显得不安分起来。几乎天天在左边第四个抽屉边徘徊,做出种种令人费解的动作。
我觉得好奇,便将那只抽屉拉开。
狮毛蹭地蹿了进去,在里面扒呀,拱呀,竟然扒出一只信封,咬住就往爸爸脚边一丢。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存折,翻开看看,爸爸的嘴巴一下子张得再也合不拢了。
存折里有五万块钱!
那是爷爷的稿费和多年的积累。
狮毛得意起来,围着我和爸爸直转,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咪唔咪唔”的叫声,仿佛在说:“是我找出来的,是我找出来的!”好像又回到和爷爷相处的日子。我真为它高兴。
三
我一抬眼,目光和爸爸交织在一起,发现他的眼里透出一种复杂的光。他轻轻说了声:“孩子,这是爷爷给你留的。”
留给我的?不可能!还有二叔家的苑苑,三叔家的菲菲,都是爷爷的孙子,怎么可能是留给我一个人呢?在幼儿园时,我就学过《分果果》:“分果果,分果果,分到最后剩两个,小的留给我自己,大的留给小哥哥。”难道爷爷留下这么多果果,连最小的也不分给苑苑和菲菲,全让我一个人独吞吗!我有那么大的嘴巴,能吞得下去吗?吞下去肚子里会长虫的。
我说不要,爸爸说你不要他要。他是爷爷的大儿子,应该属于他的。他要我为他保密。还说,自从妈妈离开他之后,他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我,够累的了。他想让我读完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出国留学。别说五万,五十万也打不住!
爸爸一边说一边拿眼瞟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还小,没有充分的理由反对他说的话,我真想唱一支《分果果》给他听,但觉得气氛不对。爷爷说过,这支歌也是爸爸小时最爱唱的,难道他全都忘啦!
也不知狮毛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我一坐下,它就往我腿上扒。我以为他想要我抱,便弯腰把它揽在怀里。没过一会,它又吵着要下来。我把它放到椅子上,它就往椅背上蹦,还要往书柜上爬,一声声地叫着,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
我断定狮毛闻到了爷爷那熟悉的气味。
这书柜里的上千本书,哪一本爷爷没翻过。每翻一页,爷爷就把手指头在嘴里荡一下,书页上便沾上了爷爷的口水,渗透了他的气味。每当他读书读得如醉如痴的时候,狮毛就跳上桌子,蹲在边上,目光随着爷爷的视线在字里行间走动,仿佛不是爷爷在看,是它在读,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吃进眼里才好。
我站在门边望着,有时竟产生出一种幻觉,觉得那不是一只小猫,而是一个娃娃,是我的小弟弟。
四
现在,它想上书柜干什么呢?
我依了它,把它抱到第三只书柜的第二层上,它又要往三层上扒,接着又想上四层。这是最高的一层,到了那里,它像发了疯一样,恨不得把每本书都咬出来,扔到地上。
这一切,很快被爸爸注意到了。他说把狮毛送到动物研究所去检查检查,看是不是疯了。疯猫和疯狗一样,咬了人不得了。
狮毛随爸爸转了一圈,傍晚又回来了。它像被抽了筋一样,浑身软耷耷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青光,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才叫了一声。我一把将它搂在怀里,用腮帮子亲它,用手抚摸它,仿佛听见了它的心跳。
爸爸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一道曲曲弯弯的细线,就像从心电图机器嘴巴里吐出来的那种,后面还跟着一排数字,“3,4,56,78……”除了3和4是单数,其他都是双数,双数中间还夹着逗号。
我有些迷茫,问爸爸。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问,研究所的叔叔怎么说的。爸爸把手一摊:
“讲不清。但他们说这数字肯定代表某种事物,不可能是凭空造出来的。”
什么事物?难道还是钱?我正想刨根究底地追问,但一触到爸爸那郁忧的脸,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那一串数字就像电视屏幕下面滚动的广告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滚过来滚过去,3,4,56,78……滚着滚着,那个“3”字猛地跳到我面前,我的心也随之一亮。莫不是指第三个书柜?爷爷的书柜是靠墙打的,共五个。我发现狮毛这几天老喜欢在第三只书柜下转悠。
4——莫不是指第三只书柜第四层,那是最高的一层。狮毛不老是想往那上面爬吗?
56——
78……
它们说明什么呢?我陷入难以排解的苦闷之中。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皮子像支了根草棍,老合不上。手一伸,正好触到了狮毛。它卧在我的身边,好像也没睡着,嘴里发出一种游丝般的声音。就在这刹那间,一个奇特的念头像闪电一样从我的脑海里划过。我还来不及抓住它,思索它,便一扑棱爬起,钻进爷爷的书房,拉亮台灯,站到椅子上,在第三只书柜的第四层里寻找着,心里在默念:“56,78……”
狮毛也蹦上来,喵唔喵唔直叫。狮毛,你叫什么呢?能不能告诉我,这一串数字到底代表什么?
我累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
我把狮毛抱到第四层,它刚站稳,马上又转过身,把头对着西面,两眼睁得溜圆,从每本书上侧过,像在数数,又像在寻找。
当它数到第56本书时,定住了,伸出舌头在书脊上荡着。那是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书名叫《回首风雨路》,是爷爷写自己的,书里还有不少照片,有爷爷大学毕业时照的,也有他的同学——我的奶奶。
听爸爸说,爷爷年轻时吃了许多苦,还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坐过大牢。从牢里出来那天,阳光好剌眼。当他听说奶奶已离开人世时,顿时晕倒在地……从那以后,他很少说话,把满腹心思全都泼洒到纸上。这本书是爷爷从六十岁生日那天开始写的,整整写了五年。可惜我太小,读不透这么厚的书。
我把那本“砖头”取出来,随手一翻,就翻到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灯太暗,看不清,但我已感到这正是78页。
我将那张纸拿到灯下,啊,是爷爷写的遗书。爷爷患的是心脏病,随时有送命的危险。遗书后面的日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是他在离开人世前几天写的。
“我一生坎坷,只留下这点微薄的积蓄,不愿留给子孙,是怕他们失去了自己……请将钱取出,送回我的老家——江北山洼村,为孩子们建一座图书馆。再把我这满屋子书全送给山里的娃娃,愿他们这辈子活得比我快活。”
看着看着,我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朝眼眶上涌。爷爷啊,你把毕生精力献给了孩子,在你走向另一个世界时,心里装的还是孩子——是那些比我更需要人帮助的山里娃。
我能说什么呢?
五
我把遗书交给爸爸,他的眼一下子瞪得比田螺还大,连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说绝对可能,不信去验验,看可是爷爷的笔迹!
爸爸问这是从哪来的,我把过程讲给他听,他又把遗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无话可说。
可我却陷入更大的迷惑,那一串密码一样的数字是怎么被狮毛破译出来的呢?
我说给同学们听,他们听了以后个个目瞪口呆。有人还伸出巴掌在我的脑门上摸摸,说我在发高烧,讲胡话。跟我同位子的小胖子一本正经地说,肯定狮毛天天跟爷爷在一起,心心相印,关键时刻会产生感应的。还有一位说得更玄:“八成是你爷爷把梦传给了小猫。”
“胡说什么!”我冲了他一句,心想,我是爷爷的孙子,爷爷为什么不把梦传给我?
也就在那天夜晚,我看到了爷爷,他像白云一样朝我飘来,满脸乐呵呵的。我张开手臂想往他身上扑,腿一蹬醒了,原来是一场梦!我恨自己醒得太早,太快。要是等到爷爷走进我的梦中,我非问问他,为什么把梦传给动物而不传给自己的孙子?
在爸爸主持下,我们家召开了家庭扩大会,二叔,三叔也参加了,大家看到爷爷的遗书,都默不作声了。最后,爸爸像做总结似的把手一挥:“明天,我就将钱送到乡下去!”
我问:“还有那些书呢?”
爸爸说:“等小图书馆建好。”
“到时我去送!”我把胸脯一拍。
说这话时,狮毛正在我脚边,闪着一对一黄一蓝的眼睛望着我,“喵唔”叫了一声,是在对我的话表示赞同吧。
使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我从山洼村回来之后,狮毛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是啊,爷爷走了,书也不在了,它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梦见狮毛的身影出现在江北山洼村。我想等放了暑假,一定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