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东不是不想事情的人。他有时想的事情,类似于钻牛角尖,在有限的层面上,讲求无限的深度。他对父母一代人和我们一代人怎样生活,就相当感兴趣。
初二的寒假,过得还算安逸一些,没有太多的补习班的干扰,同学们做完寒假作业,余下的时间自由自在。范东经常被同学相约而去,城市有多大,大家玩的直径就有多大。这个城市有什么,城区拓展到了哪里,新景点与老景点在哪里交汇,范东回家说给妈妈听,妈妈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她四十年的生活,抵不上儿子十几年生活的外延大。
范东感叹:父母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半辈子,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的后生都去了。这就是上代人与下代人的差别。上代人守规矩,下代人破规矩;上代人为省钱不断收缩自己的消费圈子,下代人为猎奇不停突破已有的活动范围。
上代人里,独生子女还是稀罕物。通过奋斗,单枪匹马从农村攻进城的,兄弟姐妹四五个也不见其少;一直在城里滋养的,姊妹两个何见其多!也就是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尽管计划生育叫得当当响,人们从“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里,还没有潇洒地走出来。我们的爷爷奶奶辈,或者偷偷摸摸,或者巧立名目,总是想多生几个。一来二去,又生了一个序列。家里挣一个钱,得多人均有,猫一口狗一口的,钱财当然时常捉襟见肘。因此,我们的爸爸妈妈风华少年的时候,处在经济基础薄弱期,没有太多的硬通货支撑,脚步在迈出时,显得犹犹豫豫和谨小慎微,眼界自然受到影响,无法达到任意扩张的宽阔。
他们的下代人,也就是我们,典型的“90后”,基本上是独生子女。家里有姊妹的,已稀罕得不得了。父辈们经过漫长的精神折磨和心灵教化,钢性规定谁碰谁流血,冒险者会付出丢掉工作的惨痛代价,加上经济发展形式的转换,生活压力的不断凸现,城里人的生育观全变了。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负担。多一个孩子,长大了就得多买一套房子。累死啊!过去家庭生活的均衡主义,已行不通了。你家缺钱,两个孩子一分钱掰两半花,别人不管这些。别人就一个孩子,有钱大量向他倾倒。你的孩子多,经常显得穷不拉叽的,当父母的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独生子女盛行。独生子女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霸气上升,我行我素十分畅销。钱是怎么来的,管不着;钱怎么花,不用人教。所以谁有多大胆,就能行多远的路,眼界翻越阻力,比想象还快。
范东家通过爸爸的奋斗,现在很富了,可爸爸没有停下来享受。范东的妈妈在美容上花钱大方,却没有在其他地方挥金如土。反而,家里最不挣钱的范东花钱最不受限制。
爸爸说:“你小子,掉到福窝窝了,生来就是享受的命,富贵。老子生来就是折腾的命,贱。没钱时,想钱,一分钱捂在口袋里,不敢轻易花出去;生意做大了,有钱,可有钱人如雨后春笋,竞争似的向往冒。我能停下来吗?停下来,很快就成穷人。爹穷了不要紧,我儿子穷了,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爹拼命挣钱,就是为了当一个称职的爹。儿子,人先是为自己活着;长着长着,为儿子活着;再长着长着,为慈善活着。人一生三变,再富的人,不可能把钱带进棺材里去。挣的多,花不完,怎么办,做慈善,到处送人。不送,当解放前老财主似的守财奴,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完啦,留给下一代的,将不会是幸福。”
爸爸的话,范东能听懂,但不完全懂。顺爸爸的思路想下去,范东觉得,社会发展到今天,衡量人的价值,就唯有钱了;作用于社会稳定或动荡的杠杆,也是钱在唱主力。国家希望撒向社会的钱实现均衡,实际上已无法均衡。这和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差不多,起点都是让大家学习相同的知识,学着学着,一部分人学会了,或者把考试学会了,不论真实地考还是弄虚作假地考,反正考试考到了前面,最后踏进了大学门;一部分人怎么也学不会,或者在考试上太老实,逢考必败,最后退到了社会。学习的结果,造成了人的两极分化。自由式发展私有经济的结果,同样是造就人的两极分化。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智商、机遇完全对等的人。承认人与人的智力差别,就等于承认人与人在拥有钱财上的差别。只不过,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往往很不可思议地互相背叛。学习好的人,未必能拥有与成绩匹配的钱财;付出劳动的人,也未必能获得等价交换的劳动成果。
范东认定,有钱比没钱好,享受比艰辛好,阔绰比小气好。
但范东也承认,他爸爸所受的教育,和我们的不同。爸爸为富后,又想到了在有生之年均富,也就是所谓的给子孙后代积德行善。他是不是害怕社会贫富差别太大后,又轮回到“打土豪分田地”的地步?
范东不觉得奇怪。历史课上,老师明确地告诉大家,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就是不断解放生产力。整个人类的发展史,就是解放生产力的演变史。富人不可能一直富下去,制约了生产力,就要受到惩罚和瓦解。为什么说新中国解放了旧中国?就是顺应大众的要求,把少数人所占的财富分散开来,使多数人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树立起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信心,有了为追求新生活而付出劳动的动力。
妈妈不像爸爸想得那么多。妈妈常对范东说:“儿子,现在学会花钱,将来学会挣钱。富公子,要有富公子的样子,不能混同于穷小子。《大宅门》里的香秀对她儿子的教育,我觉得没错,就是要学会喝酒、打麻将、抽烟、处女朋友和花钱。能富是本事,富了,不会享受,是傻子。人能活多少年?100年后,社会爱怎么变尽管变,管不了那么多。”
范东觉得妈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长视,很虚无地束缚自己,未必就好;短视,很务实地善待自己,未必就蠢。爷爷奶奶辈的人,挣脱“多子多福”的老观念多么苦啊,宁可没钱没人格,也要多生几个孩子。养育孩子的劳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到了爸爸妈妈这一代人,还不转变过来啦?独生子女满天下。爷爷奶奶担忧,一个孩子,将来养老是个问题。爸爸妈妈很无所谓,走一步看一步呗,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呢。
吃了上顿想下顿,是人的本能。天天有鱼有肉,在吃上不想了,肯定就想别的。人为挣钱明争暗斗,挣到钱了又很消极。因为他再没什么可追求了。
适应了一种享受便捷的环境,要改变它,自然招致反对。但不是说有人反对就不能改变。历史上所有变革,都是在反对与支持的较量中进行的。变就会有动荡,动荡了再求稳定,稳定久了再进行变革,如此往复。换句话说,变与不变,快变与慢变,总是交替着进行。一年还四季呢,想永久是春天,老天爷能答应吗?一天还早中晚不同呢,想一直是早晨,太阳能答应吗?什么事情,都是此一时,彼一时,没有望不到头的永恒。
所有人,活着,都希望活得很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可钱总是比期望的挣得少。只有不挣钱又有钱花的人,才不在乎钱是什么东西。
范东花钱大方,但并不像妈妈勾画的那样。他将爸爸的积德行善,过早地融合在现在的行为里。他独独对妈妈讲的要学会能花能挣的本事情有独钟。学习上,他懒得下太大的工夫;在挣钱上,经常小试牛刀。他的胆量似乎没有边界,心到达哪里,他的脚步就敢跟进到哪里。
初二的寒假,范东最大的收获,就是深进去想了人的生存问题,尤其是自己怎么生存的问题。
收假以后,大家像在野外跑疯了的马驹子,蹄子总是“嘎滴嘎滴”响个不停。当然,范东也不例外,和男生打闹成一片,活跃的气氛,都快冒到天上去啦!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假期,他想了一些与己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