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盐池县城校场】
又一批壮丁被国民党匪兵带进盐池城里。他们排成一列,在前后持枪匪兵的挟持下鱼贯入城。只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神情沮丧,显然是被强行抓捕而来的。
城里东面的校场空荡荡的,被抓的二十多个壮丁站成一排。他们面对太阳站着,秋日的阳光仍然极强,照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等待好一阵,只见从营房中走出一个身挎匣子枪的军官,他身后还带着两个侍卫模样的匪兵。
这个军官就是防卫盐池的国民党匪军洪营长。洪营长器宇轩昂,显得有些不可一世。走到壮丁面前,他前后打量了一番,流露出不屑的神情,然后语气坚定地说:“走进这个院子,你们就别想着再回去了。现在大敌当前,距离我们已经很近,形势非常严峻。捍卫政权,刻不容缓,为党国效劳,是每个国民应尽的责任。”
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红军已经到达陕北了。红军是干什么的,你们可能还不清楚。他们就是专门来掠夺你们的财物,霸占你们的老婆的。这些人残忍得很,连丫头都不放过。”
壮丁们听到这番话,一个个神情紧张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心里甚是恐慌。洪营长看到他的宣传起到作用,马上兴奋起来,接着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不过,你们用不着害怕。咱们国军有几百万装备精良的正规部队,用不着去为这些毛贼担心。大家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是为自己的婆娘娃娃着想,也得好好地为党国效忠尽力呀。”
洪营长大喝一声:“常贵!”
“到!”只见常贵快速从几个匪兵中跑了出来,端端正正地站在洪营长面前。
“这些人交给你,从现在开始加紧训练,我要让他们一个月内就变成能扛枪打仗的军人。能不能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常贵的回答非常干脆。
洪营长训话结束后,就转身往回走。那两个侍卫跟在屁股后面往回走。刚一会儿,就回到兵营里。
操场上很快响起“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声。刚开始,这些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青年动作不规范,队伍显得特别零乱。
高强度的训练,这是被抓壮丁进门后的必修课。常贵不敢私自做主简化程序,因为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他。这几年抓兵越来越频繁,对于规定的强化训练动作大家早已烂熟于心。
壮丁队长常贵接受任务后心情异常矛盾,他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壮丁,发现自己的弟弟常凯也在这批壮丁队伍里。他自己被抓来还不到两年,弟弟也被弄来了,家中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敢多想,只知道按照营长的命令操练队伍。
操练中,他的目光总在无意间与弟弟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从弟弟愤恨的目光中,他读懂了弟弟的怨恨。弟弟可能并不清楚这个,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虽身不由己,但分明是在干着一件既损害同胞兄弟也损害家人的勾当。想到这里,内心一阵愧疚。
每天训练结束后,壮丁们一个个站都站不稳,往下一坐就瘫软在地上。胳膊却非常僵硬,伸出手将黑馒头送不到嘴里。常贵见此情景,心中很不好受。他一个人总是悄悄地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想这些恼人的事情,又怕自己的举动让马匪看了出来,内心特别矛盾。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事。多少次,他苦闷彷徨,但是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异常痛苦。
【晚上常贵休息室】
常贵的矛盾心情没有逃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个人是王瑞。
一天,训练结束后,常贵正在休息,看见王瑞来了。他说:“王秘书,你怎么来了?这政府官员可不随便串门的。”
王瑞现在伪县政府任文书,常贵不知道他是地下党员。王瑞也没有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王瑞:“常队长,你这就不对了。我还算不上是个政府官员,你这个壮丁队长,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教头呢。”
常贵:“快别说这个,我都快憋死了。你说这整天都闲不下来,操练来操练去的,啥时间才是尽头。”
王瑞急忙制止了他的话,“小声点,这话要是让那些人听见了,那可是要出问题的。”
常贵感到王秘书这个人待人挺和蔼的,今天又特地赶来聊天,顿时增加几分好感。他向王秘书问了些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王秘书谈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一直谈到夜深人静。
王秘书首先从当前形势的骤然变紧谈起。他说国民政府现在上上下下都变得不安,原因就是红军已经到达陕北。红军从南方来到这里,途经二万五千里。这支队伍并不像有些人宣传的那样,专门从事掠夺财产、霸占人妻的勾当。听说他是为贫苦大众服务的,待人特别好。
常贵第一次听到对红军作出这样的评价,他惊恐得有些目瞪口呆,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王秘书,似乎不太相信王秘书的话。
王瑞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以后就会明白我说的全是真话。兄弟,操练壮丁要卖力,遇到事情时更要动脑筋想一想,不能别人说啥就信啥。有些事情慢慢就会想通的,因为我相信你是个有悟性的人。”说完,他就走了。
王瑞走后,常贵很长时间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王秘书的话。从他的话中,隐约嗅到一点东西。对于这个,常贵既兴奋又紧张。他不知道王瑞为啥要对他说这些,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盐池县城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伪县政府不停地接到来自上面的指示,一会儿询问城防情况,一会儿又询问抓兵的情况,弄得上上下下匆忙奔波。
街面上,人们行色匆匆,到处都在议论“红军”。百姓中议论起从没有见过的红军,有些人说得非常离谱。说这些人青面红发、锯齿獠牙,还吃人肉喝人血呢。有些生意人想着如何转移自己的财产,对于“共产”二字,他们从骨子里是比较怕的。
街道上,反共宣传标语多了起来,就连城门上站岗的人也增加了,对于进出人员的盘查比以前更加严格。
对于局面的突然变化,王瑞开始想着应对之策。洪营长的守卫营加紧防范工作,同时各地的民团组织也开始蠢蠢欲动,国民党反动派和当地的土豪劣绅紧紧地勾结起来,加紧城防布置。大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这对于红军解放盐池是极其不利的。王瑞思忖如何将这里的情报尽快送出去,好让红军做好战斗准备。
【伪县政府会议厅】
伪政府徐县长坐在主席台上,旁边有洪营长、县政府分管治安的主任和警备营特务连长等人,文书王瑞担任记录。
会议规模不大,但县里军政要员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会上,徐县长宣读马鸿逵主席的命令。大家屏气凝神,仔细听着,不敢有丝毫的麻痹。
徐县长说:“马主席从银川发来电报,了解陕北红军的动向。他严厉指出,盐池作为宁夏的东大门,又是食盐的重要供应基地,其战略意义非同小可。要求我们必须随时将红军的动向和盐池的布防情况向他汇报,不得有误。盐池紧挨着陕北,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宁夏的全局。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说着,他转过头看了一下洪营长,说:“洪营长,对于马主席交待的迅速搞清共军动向一事,不知你有何高见?”
洪营长年轻气盛,有些不以为然,顺手指了一下对面的特务连长,声音威严地说:“你给徐县长说说,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特务连长马上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必须马上派出暗探,装扮成生意人,最好是贩运食盐皮毛的人,直接到陕北去。这些东西都是陕北奇缺的物资,他们非常需要。我们见机行事,打入共匪的内部。如果能贿赂其中的官员,那么情报的事就会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这个主意好,我看就这么办。”还没等特务连长说完,徐县长就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这个一直困在他心头的难题,让这个年轻的连长一下子就给解决了。
会上,洪营长又将县城如何布防讲了一通。说着,他转过身对徐县长说:“徐县长,眼下这警戒的任务重了,加上要训练抓来的壮丁,开支一下子就增加了许多。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也会影响士气的呀。”
徐县长说:“你的意思我清楚,请商会会长说说。”
只见会长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他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一双镜片圆圆的眼镜架在前鼻梁上,面部略微有些清瘦。他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徐县长,纳税赋服徭役,历朝历代都是百姓的责任。可是,你知道今年的税都已经交过了,实际上征收的部分远超过计划,老百姓实在是没东西可交了。”
洪营长一听就不耐烦了,他气汹汹地说:“听会长的意思,是说没法完成任务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要是共军真的打进城来,他们要的可不是数字,而是要脑袋呢。”营长的话带有威胁意味。
徐县长急忙出来打圆场,“有话慢慢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我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大家要精诚团结,谁出了问题船都会翻的。所以,不要意气用事。”他动员大家再想想办法。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最后形成一致的看法:商会会长动员大小商界头目捐赠一些,因为能否守住城池关系到大家的利益。再一条就是开始提前征收下一年的税款,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措施。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会后,王瑞一直考虑如何将最新的情报送到陕北。针对红军,盐池国民党政府已经采取行动了。城郊四墩子村那个替大财主官兴拉骆驼的长工——武生华已经走了好长时间,怎么还不见他回来,王瑞的心里有些着急。上次带给他的情报不知是否安全送到红军那里。武生华一会儿去陕北,一会儿去陇东,完全听侯官兴的摆布。这个官兴,因为武生华贩运有功,早已发了大财。
【城郊四墩子村】
王瑞决定到四墩子村打听给财主拉骆驼的武生华是否回来的消息。他约上常贵一同前往,常贵的家也正好在四墩子。他想通过深入交往,顺便了解一下常贵的思想动态。
王瑞首先出了城。他拿着路条,给把守城门的匪兵看了,几个匪兵非常客气地将他放了出来。王瑞在通往四墩子的路上行走,周围一片片成熟的庄稼,庄稼地边随处可见的是荒草。有些荒草也有果实,它们全都成熟了,看起来是那样可爱。自然界对人类的奉献总是那样无私。他随地蹲了下来,等待常贵的到来。
过了好一阵,常贵赶来了。他见到王瑞兴奋地说:“让你久等了。”王瑞:“你是怎么出来的?”
常贵:“给营长撒谎说老父亲病了,回去看看。”
王瑞:“给你请了多长时间假?”
常贵:“也就半天,天黑前必须赶回去。”
他们随意地聊着。常贵突然想起上次王瑞说过的话,就好奇地问:“你说红军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
王瑞语气沉稳地说:“你要是能见到武生华的话,他会告诉你的。你们是一个村子的人,他不会哄骗你的。”
“武生华?他见到红军了?”常贵急切地问。王瑞笑呵呵地点头称是。常贵在心里快速地将武生华、王瑞和红军联系在一起,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东西。他问:“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瑞听到这话时,神情严肃地说:“这个就不用问了,以后你会知道的。你要相信我说的话,对于一个人来说,能够分辨是非曲直,作出对人生对事业的正确决定,是何等重要!任何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别人代替不了。”
常贵觉得王瑞的话很有分量,是在告诉他如何选择自己今后的道路。常贵非常坚定地说:“我会作出正确选择的。”
王瑞开心地笑了,不知不觉间,他们到了四墩子。
常贵提醒王瑞,“你要见的武生华,他可是大财主官兴的长工,就这样贸然去,很可能会让人家产生怀疑的。这个老贼鬼得很。”
王瑞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为常贵的义气所动。他们商量一起到常贵家,然后由常家人去打听武生华的消息。
过了好大一阵,常贵回来了。说武生华搞贩运出门好多天,现在仍不见踪影,官兴也正为这事纳闷呢。
王瑞听后,拉着常贵悄悄地返回县城。
【匪军营部】
常贵逃跑了——这消息迅速传遍兵营。
洪营长气急败坏大发雷霆:“马上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完不成任务,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是!”三个匪兵飞身上马,冲出城门,向东疾驰。
【中秋盐池县城城外】
“吧”“吧”“吧”——
震耳的枪声从远处传来。三个国民党骑兵从盐池县城快速冲出,紧紧追赶着已经跑出县城很远的逃兵。此刻,跑在骑兵前面的两个小伙子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但仍然摆脱不了后面的追击。
滩地的视野相当开阔,低矮的丘陵就像大海中涌起的波浪,起起伏伏。两个逃跑的年轻人,翻越一个又一个的丘陵,他们的影子时隐时现,但始终逃不出追赶者的视线。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渐渐地接近了逃跑者。这时,骑在马背上冲在前面的匪兵露出狰狞的笑容,他知道逃跑者即刻就要被捉拿。
遍地的苦豆草,它们一片片的旺盛地生长着,苦豆草已到成熟季节,它们丰硕的果实煞是显眼。常贵在倒地的一瞬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完了。
常贵眼前恍惚地出现三个国民党匪兵飞身下马时的情景,马还没有站稳,他们就齐刷刷地站在眼前,接着是枪托重重地一击,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发颤。
“妈个巴子,给老子再跑!”一身浅黄制服的人开口大骂起来。他是守城的一个排长。
匪兵们十分麻利地将两个年轻人捆了起来。
常贵和他的弟弟常凯被反绑着,串在一条绳子上往回走。三个匪兵骑在马上吊儿郎当地,似乎完成一项光荣任务,心情特别好。
眼前的苦豆花开得正旺,这情景使常贵突然想起美好的过去。此刻,被捉拿的情形竟变得不再像想象中的那样恐慌。
这时,骑在马背上的匪兵议论开来。
匪兵甲:“排长,你说咱们抓住了这两个逃兵,回去会不会有赏?”
匪排长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凶巴巴地说:“有赏?就等着挨棍子吧。”
匪兵乙不解地看着,他不理解排长的意思,便试探着问:“排长,你说咱们把人抓回来了,难道还有罪?”
匪排长:“也不看到了啥时间,朱毛红军已经从南方到了陕北,与陕北的刘志丹、谢子长会合了。到时间,宁夏的局势肯定会有大变化。现在兵营里乱得都快成一窝蜂了,这盐池可是紧挨着陕北呢。你看这两个愣种不知道是哪根筋抽得不行了,倒想起在这阵子逃跑,这不是鸡巴上挂镰刀——耍悬悬呢。”
匪兵甲:“排长,你说这小子回去还能不能活下去?”
匪排长:“依长官的脾气,恐怕八成都要见阎王了;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半边(残废)。”
两个匪兵听后心中一阵毛骨悚然,不再说话。
他们的对话常贵、常凯听得非常清楚,尤其是常凯心中泛起一种难以抵御的恐慌。
眼前一望无际的苦豆草,非常壮观。当常贵穿过一片苦豆草丛时,高高的苦豆草被他触碰得左右摇晃,常贵又禁不住想起在家乡四墩子的秀秀。去年八月,也是在苦豆花开的季节,他们真心地相爱了。眼看着这些诱人的苦豆草,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他有一种预感,可能要与这个美好的世界诀别,马匪是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临阵脱逃的人。因此,眼前的苦豆草,让他更加留恋起过去。任凭它们在身上轻轻滑过,他悉心地感受着来自它们的轻抚,那种感受仿佛来自于秀秀。
苦豆草是灰色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它的味道极苦。这是一种生存能力极强的植物,它生长在塞外高寒干旱的沙塬上,通常能长一米多高。
它的适应能力和生命力极强,能够战胜各种恶劣环境和不良土壤条件,在盐、碱、硝严重的地方也能生存。苦豆草长大时,全身挂满金黄色的豆角,待到秋天成熟时,豆荚会自动绽开,子儿落入土里,来年生根发芽、繁衍不绝。
苦豆草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秋天落入大地的子种会静静地熬过漫长冬季的严寒,等待春季的来临。塞外的春天是多变的,除了明媚的一面,还有极其恶劣的现象出现。风暴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真是“风来石头跑,地上不长草”。然而,狂风却对苦豆草却奈何不得,它能够在涸土发芽,并把根扎于其中,咂吸水分。任凭风暴抽打,丝毫不会折损。
塞外沙塬的夏天,常年干旱少雨。中午沙子里的温度能够把鸡蛋烧熟,但苦豆草能顶住炎炎烈日的烤晒,不弯腰,不发蔫,顽强地挺立在沙塬上,以自己的不屈精神,抵抗着来自各种各样的侵袭,最终,把金黄色的胜利的果实无私奉献给大地。
现在,苦豆草仍在,他却生死未卜,想到这里,常贵的心里不免产生一种黯淡的忧伤。
【苦豆草地甜蜜的回忆】
被抓兵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他们背着父母,偷偷地走进了长满一米多高苦豆草的地方。和眼前这地方的情景一样,地形起起伏伏,苦豆花一片片地开放着,远远望去,四处开放的全是这种乳白色的花。
常贵折了一枝送给秀秀,秀秀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被折的苦豆草茎部流出了白色的汁液,滴到秀秀的手上。秀秀故意问:“听说这东西有毒呢,你怎么能送我有毒的东西?”说着,她一脸的娇嗔。
常贵急中生智,“感情浓到有毒的时候,才叫有意思呢。”他胡诌八扯地回了一句。秀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说:“那不把人毒死了才怪呢。”
常贵轻轻地抱住秀秀,两个年轻人沉醉在幸福中。
【花儿、信天游的情歌响起,清澈、嘹亮】
情哥虽好常在外(爬山调)
这一山上望着那一山上高,
那一山上长着两颗红樱桃。
樱桃桃儿好吃树呀难栽,
情哥哥虽好(呀)常在外。
秀秀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生怕他即刻就要从她的身边离开。很长时间,他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他们边走边愉快地谈笑着,转过一个低矮的山包,几只领头的滩羊沿着低洼处走来。常贵有些紧张,本来他们的约会是不想让别人发觉的,他意识到与牧羊人会不期而遇。正踌躇间,大队的羊群过来了,羊群后面紧跟着的人是离四墩子村不远的五堡村的冯季。
他们面面相觑,还是冯季反应快,他一脸的诡异,说:“我说这些羊总是一个劲地往前跑,挡都挡不住。原来这牲灵也有灵性呢。”说着,他神秘兮兮地看了秀秀一眼。这时,秀秀羞得脸都红了。
常贵故意将话题往开打岔,这个冯季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几个年少时的伙伴一时过得非常开心。他们一齐坐在草地上,看着悠闲吃草的羊只,它们个个膘肥体壮、毛色鲜亮,洁白的羊群将草原点缀得更加美好。这就是宁夏有名的滩羊,它们就生长在盐池这块美丽的土地之上。
正是八月,这是盐池一年最美的季节,草丰水美、鲜花绽放。草原深处,低矮的丘陵上一片片的庄稼鲜花盛开。丘陵被染成各种颜色,荞麦花的颜色尤为鲜亮,整个枝叶又紫又红,花儿却粉白粉白的,它让人止不住地产生希冀与向往。
想到这里,常贵产生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刚刚过去一年多的时间,竟发生如此变化,他被抓丁,到了匪兵营里。以后几次谋划着逃跑,都未成功。这次刚刚逃出,就被抓了回来,现在作为逃兵让别人捆绑着往回走,真的生死未卜。
常贵目睹了这个黑暗社会的残酷统治,它让他们天各一方,生死茫茫。有着像他这样悲惨遭遇的人,几乎涵盖了整个社会。只有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官吏军阀的日子是幸福的,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对劳动人民的欺压、盘剥之上。此刻,他想起王瑞的话,瞬间明白了平时一直都难以弄清的道理(有民谣为证)。
生下男的是老蒋的,
生下女的是保长的
马鸿逵,扫帚星,
许多柳树活不成,
每甲要木柴两千斤,
害得老百姓无处寻,
只好挖树根。
马鸿逵,心太狠,
今年夏粮征得凶,
每亩加了一半整,
驴驮车拉往仓库里送,
男女不消停。
乡保长,催得欢,
老百姓一见头疼烂,
鞭打绳拴还不算,
吊在二梁见阎王,
死了干蛋。
这些事,还不算,
四期国民兵又训练,
人人听见心胆寒,
妇女愁得哭连天,
昼夜泪不干。
国民兵,要集中,
穷人光景过不成,
家中存不下升合米,
怎能耐心受苦楚,
你也白费心。
衣裳单,天又冻,
全家大小饿难忍,
儿子哭来女子嚎,
婆姨娃娃求哀告,
无法混得饱。
这次国民兵集了中,
人人看清都是兵,
你说得再好没人听,
谁给你白白送性命,
做鬼不安宁。
常贵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突然被弟弟的话打断。
常凯走在后面,他怯懦地说:“哥哥,我怕。”
“有哥在,不用怕。”他鼓励自己的弟弟。
骑在马背上的三个匪兵很得意,他们带着两个逃兵往回走,仿佛立下啥战功似的。
远处的盐池城已经若隐若现,他们向着城里走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城门跟前。
【盐池县城城门】
守城的哨兵看着匪排长和被押解回来的逃兵进门时,他们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待他们刚刚走了进去,哨兵就开始议论起来,哨兵甲:“两个小子这回可是要享福了。”
哨兵乙:“听说一次逃跑要毒打,二次逃跑就要杀头呢。你说要跑就跑得永远也找不上,跑出去没多远就被抓回来了,还不如不跑呢。”
哨兵甲:“孙悟空跳得再高,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说这尻子大的地方往哪里逃。”
哨兵乙:“守在这里迟早也是炮灰。红军已经来了,还能让我们再守城门站岗放哨。”
哨兵甲:“不站也好。”
说到这里,两人不再吭声,脸上现出一种无奈绝望的神情。
城里传出一阵阵训练队伍的声音,那种命令声、吆喝声、士兵的跑动声,不间断地传了出来。两个哨兵心情显得非常沉重。
熟悉的城郭又出现在常贵、常凯的眼前。
【盐池县城情景】
城内四面空旷,居民集中在城中心短短的十字街上。街面上店铺字号零星可见,有“聚和兴”“宝生珍”“和合义”“万顺隆”“同盛魁”“三兴昌”“务本成”等等。顾客稀稀拉拉,时有出入。“魏醪酒”的担子摆在街面一侧,手拉风箱“呱嗒”直响,嘴里不停吆喝“醪酒,醪酒!”街面另一侧,摆放着冯大长的剃头挑子,“刮脸,理发”的吆喝声时有耳闻;屈铁匠的铁匠炉上,火光四溅,锤响叮当;张木匠的木匠铺门口,两人推拉着大锯你来我往……
【匪兵严酷训练情景】
【常贵、常凯被关进禁闭室,晚上严刑拷打情景】
【县城禁闭室】
经过一夜的煎熬,禁闭室上方极其狭小的窗户上露出一丝亮光。常贵与常凯二人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们靠墙半坐着,屁股底下的麦秸难以抵挡来自砖石地面的冰凉。
借着微弱的光线,常贵看清弟弟的面孔,上面有两道斜穿过的伤痕。他急忙摇了摇弟弟,见他一言不发,只是漠然地坐着,却也停止哭泣。常贵问话,他也不搭理,就轻轻地摸了摸他面颊上的伤,问道:“现在还疼不疼?”弟弟始终不吭一声。
常贵有些纳闷,他担心弟弟是不是给执行惩罚任务的匪兵打坏了。弟弟不理睬他,甚至掉转头,面向另一方向,表示出某种反感的迹象。常贵对弟弟的表现感到陌生,难道仅仅一个晚上,一直活泼的弟弟突然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到底是什么因素,让他瞬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他百思不得其解。
窗户上方的光线慢慢地亮了起来,表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常贵想了许多。从爹娘想到秀秀,从秀秀想到他们兄弟二人现在的处境,真有些不堪回首,都是这可恶的抓兵,让他们咫尺天涯,天各一方。他想到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一篇课文——《五更从军传》,体会非常深刻,不禁感慨万千。
一更里,月初华,身靠营门站呀站岗,别人都在房中睡,唯我门外受凄凉……三更里,月正明……五更里,月西沉……
他就是这样,一夜又一夜地伴随清冷的月光度过的,从城门口到营部门口,从操场上到城墙上,到处都留下自己的身影和足迹。
想着被马匪抓来当兵的一年多光阴里,真的是受尽了折磨。那种没有尽头的高强度操练的疲惫,那种一夜间要跑上近百里去偷袭,失利后又要仓皇逃跑的情景,真的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正想着,窗外出现走动的脚步声。常贵静静地听着,判断这个走来的人是不是又要开始鞭笞他们苦命的哥俩。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兵进来了,他将端着的盘子放在常贵的面前,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常贵看到盘子里放着两个发黑的小馒头,还有两碗稀粥。这粥清得能够照见他的影子,里面的米粒屈指可数。
常贵这才想到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顿时感到饥肠辘辘。他将馒头递给他,弟弟还是不吃。“不吃怎么能行?饿坏身子,一切就都完了。”弟弟仍然不理睬。常贵对弟弟有些生气。
看着始终绷着脸子的弟弟,常贵也没有心思吃。他不知道弟弟到底怎么了,这个一向活泼的人,突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的哥哥竟然也如此冷漠起来。
哥俩被关在禁闭室里,就这样不和谐地相处着,等待匪兵的进一步发落。中午时分进来几个人,他们二话不说,架起常贵哥俩就往院子里走。常贵意识到苦难马上又要开始。
【中午操场上】
哥俩被弄到平时训练的操场上,面对太阳站着。常贵看到平时一起训练一起打仗的熟悉的同伴,他们看见他后都悄悄地背过脸去。他知道他们是不愿看到自己遭受如此惩罚。而匪军头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通过对哥俩的严酷惩罚来吓阻还想逃跑的人。
以后的几天里,每天中午太阳最毒的时间,他俩就被罚站在院子里睁大眼睛看太阳,身旁始终有人监督着,若有片刻的懈怠即会招来粗暴的抽打。由于强光的长时间照射,他的眼睛开始泪流不止,心中的疯乱膨胀起来。乍一看,两眼仿佛死鱼眼似的僵硬泛白,而内心的紊乱变化,则从根本上改变他的生理心理结构与功能。
他俩又进入一轮生死的严峻考验。这种看太阳的处罚进行了大约一个星期,常贵的视力严重下降了,稍有轻风掠过即会泪流不止。由于长期面对太阳他开始恶心呕吐,大脑轰轰作响,精神似乎已经分裂,有天中午突然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已濒临死亡的边缘。
见此情景,匪兵头子意识到这样下去他们即会马上完蛋,他恶毒地说:“他妈的,还是壮丁队长,就这孬样,没怎么折腾就不行了。”他对旁边的两个匪兵说:“以后就不要再晒太阳了,要是弄瞎了,营长会不高兴的,以后加大训练力度就是。”
“是!”二人麻利地行了个礼。
从此以后,就换成程度稍轻的惩罚,他们开始又从死亡的边缘上往回返。这样折腾几天后,前方的情报让匪军们顿时紧张起来,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和刘志丹、谢子长领导的陕北红军会合后,开始扩大根据地,红军向西扩张的可能性非常大。盐池毗邻陕北,可能会首当其冲。
此时,踞守在盐池城里的国民党匪军顿时紧张起来,他们需要作战的队伍,就将注意力全部用到对付“共军”上。这样,对于常贵哥俩的惩罚才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