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时,王离并未下马,他一身凌冽戎装早已让人对他的身份了然于胸。他并没有带着荷华回宫,而是直奔扶苏府邸。荷华一身男装就能猜出她是偷偷从咸阳宫中跑出来的,如果贸然再把荷华送回咸阳宫找御医医治,只会惊扰了君上,后宫那些不安分的妃嫔定然会以此大做文章贬低荷华,此刻宫中是万万不能回去的。而王府也是不能回的,大父曾经命令禁止自己与荷华有任何牵扯,况且大父军旅生涯戎马倥偬造就了死板的性子,若是知道荷华女扮男装私闯军营,指不定会在君上面前狠狠得批荷华的不是。唯一能去的便只有扶苏府邸。
此刻不过是申时,路上已经开始宵禁。到了扶苏的府邸,糖果子下马焦急的叩门,开门的侍者说道:“公子在温书,下令不见来客,还请回吧。”
“劳烦通告,王离前来。”
侍者慌忙打开两扇大门,道:“公子已经吩咐,若是王公子来了,可以直接进府。”
却早已有人通报了扶苏,说王离来时带着两个俊秀的小厮,一个昏迷不醒,一个不停哭泣。扶苏倒是好奇王离带这两人来是何用意。等见到哭肿双眼的糖果子时候,一向临危不惧的公子扶苏,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去,那重重帷幕之后的床榻上,躺着的是他唯一的亲妹妹,是他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疼的人。帷幕轻薄风吹即动,而此刻被握在扶苏的手中,这帷幕竟有千百斤的沉重。他用了最大的勇气来面对这个现实,当看到床榻上昏迷的荷华时,他依然是心如刀绞的疼。母亲自刎逝世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失去荷华。
大夫已经在一旁为荷华查看伤势,扶苏看到糖果子跪在床榻边泣不成声,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消息,便询问王离。王离愤恨的说道:“荷华要进军营的时候,与那守营的章邯发生了冲突,两人比剑,荷华不敌章邯意外坠马。”
“意外坠马?好一个意外坠马!”扶苏的双眼凝着阴霾,看着昏迷不醒的荷华说道:“他既然敢伤害荷华,就看他敢不敢担得起这份责罚。”
他并非一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发生了这种事情,他怎么还能云淡风轻?
“启禀公子,这位姑娘是伤到了脚踝,草民先开些舒缓疼痛的药给姑服下。”大夫说道,扶苏点点头,问道:“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大夫犹豫再三到底要不要说,最终咬紧牙关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百天之后这位姑娘养好了脚伤,只怕日后走路会成为一个跛子”
“你说什么,跛子?”王离攥着大夫的衣襟怒吼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她的脚完好如初,任何后遗症都不能有。”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想象,荷华成了跛子会怎样。她一向喜欢读书骑马,她的梦想是周游列国,如果荷华醒来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跛子,一个连走路都会受人耻笑的跛子,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你说成为跛子就是跛子?本公子偏偏要集天下之力,让她的脚好好的。”扶苏看着荷华被白纱层层缠绕的脚腕,转眼看向糖果子说道:“糖果子,你现在回宫,禀报君上荷华在我府中玩耍几日便回去。荷华受伤的消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那个胡亥。”
“是,公子!”在糖果子心目中,扶苏就是神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子做不到的,包括医治公主的脚伤。
“王离,你去军营宣章邯来我府邸一叙。不必等到秋后算账,这些帐,现在我就要一笔找他算清楚。”
王离临走前,朝扶苏说道:“荷华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扶苏哥哥,我疼’,扶苏,我没办法当场杀了章邯泄愤,但我求你,一定要严惩章邯。”
“我一定会杀了章邯。”得到扶苏肯定的答案后,王离转身而去。
当所有人都离开,寝室重归寂静的时候,扶苏靠在床榻旁,脸贴着荷华的脸庞,所有的强势都卸下,一滴眼泪滴落在妹妹的脸上:“荷华,是哥哥没用,哥哥从来没用好好的保护你。”
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妹妹的时候,她刚出生睡在襁褓中,又红又皱,丑丑的一团小人儿。他因为顽皮趁母亲不注意,将手指放在妹妹口中,光秃秃的牙床,柔软温暖的口腔,刚刚睁开的小眼睛眯了眯朝他笑,他的妹妹荷华,尚未吃一口母乳,便吮吸自己的食指对自己笑。那时候,年幼的扶苏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她是自己生命的分支,与自己流着相同的血液。
他闭着眼睛贴着荷华,却感到一双手在擦去自己的眼泪,睁开双眼,却见荷华虚弱的朝自己微笑:“扶苏哥哥,你怎么哭了?”
私底下,她总爱如同小时候那般喊他“扶苏哥哥”,只有众人都在场的时候,她才会遵循礼制喊他一声“王兄”。
“我只是担心我的傻妹妹,她怎么可以这么傻这么笨。”
荷华撇嘴,不甘示弱的反击:“对对对,你的妹妹又傻又笨,你赶紧换个妹妹吧。”
扶苏轻笑:“受伤了还如此牙尖嘴利。”
她与扶苏耍赖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疼痛,皱着眉头说:“是啊,你的傻妹妹都快疼死了。”扶苏轻轻点了一下荷华的鼻尖:“一会儿药就熬好了,喝了药就好了。”
她厌恶的说道:“我不要喝药!”
“不是你不想喝就能不喝的。”扶苏从一侧的矮机上拿过一个糖果子,塞到荷华嘴里:“先赏你吃个糖果子,一会儿喝完药那一碟都是你的。”
荷华似有心事盯着自己受伤的脚腕神情恍惚,扶苏忍不住问她:“荷华,你可是恨伤你的人?”
“嗯。”她继续盯着受伤的脚踝,像是怕惊动了空气似的悄然无声,好一会儿后,才犹犹豫豫的问道:“扶苏哥哥,我会成为一个残废吗?”
扶苏一愣,沉默片刻,有些无力的说道:“不会。”
这个虚假的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内,她死死的盯着扶苏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笑着说:“我相信你。”
听到侍者通告说章邯请求面见公子的时候,扶苏目光极其不善,为荷华掖好了被角,穿过帘幕重重,在寝室门外看到了立在廊下的那个年轻人。他的年龄与自己无二,却不曾想到他能狠毒至此。
章邯看到了扶苏,行礼道:“末将参见长公子。”
“章邯将军不必多礼,将军连长公主都敢欺辱,何必将扶苏这个公子放在眼中。”
扶苏并未让章邯免礼起身,章邯便一直跪在阶下,
章邯坦言告诉扶苏:“末将一开始并不知道长公主的身份,何况末将的职责就是防止有人私闯军营,没有君上或者上将军的口谕私闯军营,末将有权处理来人。与公主比试令公主坠马受伤,是末将的过错,末将甘愿受罚。”
“受罚?可笑之至!”扶苏强忍着要杀了章邯的怒气说道:“怎么罚你才能使荷华不变成一个跛子,你说啊,章将军。倘若罚你真的能让荷华好好的,就算是因动用私行失去长公子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这下子变成了章邯震惊,他没想到只是因为比试会使长公主变成跛子。
“末将”
“章邯,你不知道荷华对我而言的重要性,但是我爱荷华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人伤害了我的妹妹,我会让这个人千百倍的偿还。王离说让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是死会让你解脱,我不会让你死,我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章邯的目光落在扶苏衣裳一角,周围一片静谧无声,这时光也仿佛凝固了。他从胸襟前取出一支束发竹簪,高举呈给扶苏:“公子的任何惩罚,章邯都绝无半点怨言。这支竹簪是当时公主束发所用,末将将它带回来还给公主。”
“章将军可能有所不知,早年我用随身随身佩戴的美玉从人贩手中赎了一个姑娘,人贩知道我的身份后欲将玉佩还我,我却弃之如履。荷华是我妹妹,如我习性如出一辙,便是再心爱的东西,厌恶的人碰过,她段然也是不会要的。”扶苏捏起那支竹簪,轻笑一声又扔回章邯手中。
章邯握紧了竹簪,道:“那末将告辞了。”
“章将军还是收拾好行囊吧,明日,将军便会知道自己的前程如何。”
章邯总觉得有个目光在看着自己,他起身离开,目光流转在庭院中时,看到半掩着的木窗后,黑发白衣的荷华靠在窗上死死的盯着自己。他刚想要走过去亲口对她说声道歉时,荷华将窗户掩上。她的身影淡薄而瘦小的投在窗棂上,浓郁的仿佛化不开的墨,让章邯心口堵的难受。
他深知自己对不起荷华,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如果扶苏公子折磨自己,能让荷华觉得好受点,他咬紧牙关也会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