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糖果子将门打开,荷华倦懒的斜倚床榻上。远远的看见低矮的女墙头有一丛丛极其茂盛的白花,白色的长梗夕颜花的形状,雅洁富有野趣并随着夏风送来淡淡幽香。她此前居于扶苏府邸曾经无数次见过这种花,每到晚饭的时候就灿烂盛放,底下人戏称“晚饭花”,她便也跟着叫。盛夏时节,一丛丛,一团团,枝叶花朵灿烂而奢侈的绽放,扶苏也不让人清理,故而这种“晚饭花”倒成了公子府中最为常见的花卉。
青石板小道的石缝中间零星长着芣苢,既不雅丽也不高贵,不过倒是经常有后厨的厨娘兜着围裙采摘,用引进城的干净渭水淘洗干净,阴凉处自然风干,用旧年梅花上收的雪水一起烹煮。浅碧色的茶水带着梅花淡淡幽香,倒成了扶苏夏日经常饮用去火的茶水。
檐下还有鸭跖草,刚好是开花的季节,幽蓝色的花瓣上时常沾着露水,晶莹剔透。还有紫萼蝴蝶草,盛开时如同一只只蝴蝶在草丛中栖息。
转眼,她在扶苏府邸中休养近一个月,每日就在这方寸之间徘徊,一草一木一石的位置她都了然于胸。宫中亦或是宫外发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王离说的。害她失足坠马的章邯,已经被扶苏一纸奏章贬到巴蜀。
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是略微一愣,接过王离递给自己的补汤,说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他恐怕这辈子都要蹉跎在巴蜀了。”
她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只是伤到的脚走路踉跄,一跛一跛的。无数的名医来到公子府为她诊治捏脚,可结果都不如人意,只说时日久了自然而然的就会好起来。
扶苏看她的目光日益沉重,连王离只要一有时间就陪伴荷华左右,生怕她因为跛脚的缘故做什么傻事。荷华自己倒是看得开,命糖果子从扶苏书房取来数本书供自己打发时间。
晚饭花开的时候,糖果子将小厨房刚刚做好的桂蜜芋汤用井水冰着放在荷华身侧。扶苏来的时候看到荷华正在看《韩非子》,倒是十分新奇,坐在她身旁问道:“你一向偏爱商君著作,怎么今日有心思看看韩非的书?”
荷华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放下书,笑着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听君父提过韩非这个人,我那时除了商君一概法家大师都看不上眼。最近无聊就找来《韩非子》一览,果然名不虚传。读《商君书》就是站在山巅一览众山小,胸中有着报效秦国的经纬韬略。读《吕氏春秋》是从洪荒时代一路走来,王侯将相兴亡的教训如在眼前。《老子》《庄子》《墨子》《论语》这些书我都不屑一顾。只是这《韩非子》是一种雄辩,使人正视法家三治的关系。韩非将法治术治势治三者合为一体。势治为根,法治为轴,术治为察,这是前人根本没有想到的。更是因为《孤愤》让我读出了一身冷汗,被车裂的商君,万箭穿心的吴起,剖腹自尽的申不害,遇刺身亡的苏秦,神经错乱的赵武灵王。那些敢于变法挑战士族的先人仿佛历历在目。”她的眼中绽放着向往,她突然起身跪坐在床榻上,拉着扶苏的手说道:“扶苏哥哥,你说这个世界多么巧妙。倘若当时韩非与商君同一时代,韩非变法韩国,商君变法秦国,那么韩秦相强相斗,历史又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不过幸好,韩非已经死了。”
“你如此喜欢韩非的著作,怎不为他的死而觉得惋惜?”扶苏问她,荷华正经道:“倘若韩非效忠我大秦,我自然为他的死而感到惋惜,甚至悲伤。可我听说他入秦的时候的时候坐着韩车,穿着韩衣,连见君父行的礼都是韩人的礼仪。三番四次劝君父放过韩国,如此之人,有治世之能,却不能为我大秦所用,除了死别无他法。不过还好,当初韩王安那个酒囊饭袋没有重用韩非,不然我们怎能如此轻松灭掉韩国,将万里山河纳入我大秦的疆域呢。”
她一番侃侃而谈惊到了扶苏,扶苏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突发奇想,如果君父百年之后驭龙而去将王位传给了荷华
“荷华,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这话,她也曾听君父说过。荷华赖在扶苏怀里,说道:“我才不要做个男子,君父和哥哥都太辛苦。”
扶苏摸着她发顶,宠溺道:“以你的才学,若能治理大秦,想必大秦更会蒸蒸日上。”
荷华淘气的顶了顶扶苏的手心说道:“君父会统一整个天下,扶苏哥哥会是个很好的储君,我嘛,就每天吃糖果子喝桂蜜芋汤好啦。”
“王离昨日说,待你回宫之后就请旨求君父将你嫁给他。大概来年暮春时节,你就能着霞帔,上花轿,嫁入王家了。”
荷华瞪大了眼睛看着扶苏,质疑道:“难道我嫁给王离,扶苏哥哥就舍得吗!”
“唉,不舍得也没有法子,谁让女大不中留,日日夜夜开着绮窗等某个人来呢。”扶苏的话让荷华羞红了脸,她又躺到了床上,拉着锦被遮住自己的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原来是躲在被子低下偷笑来着。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该多好。
“为兄连你出嫁时带着的罗缨都准备好了。”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诗经》里说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女子成亲时候,要由母亲亲自将罗缨为她缀在腰间的美玉上,她自幼失去母亲,便由长兄扶苏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