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每日和小平子仔细检查着上朝的衣冠,一边时刻留意着荣贵嫔和张喜那方的动静。时间也不等人,不快不慢的往前走着,终于连宫中地势最高的千峰彩翠上,最顶端的一片红桃艳李都尽谢了。
已是六月。
这一个月后宫依旧是那般平稳安静,除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譬如陛下似乎终于记起舒容华的玉清宫,在五月中旬大驾光临且留宿一晚。譬如知晓这个消息的宝贵嫔恼得当即失了一直华贵优雅的仪态,扬手就将一方墨砚摔在了前来报信的小宫女额角,当时那个小宫女就鲜血直流破了皮相。
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发觉宝贵嫔与舒容华这般不对付后,我是乐于看到舒容华得势好叫宝贵嫔怒火中烧,但代价却是段为错再多宠爱一个女人。我犹豫着,每一次想开口时又止住,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但段为错似乎看出我那天提到舒容华后的异样,也似乎是经我提醒想起来这么一个人。我却在他留宿玉清宫的那晚心如刀绞,夜不能寐。第二日卯时,我照例检查了衣冠,段为错却传了口谕说让小平子将衣冠拿到玉清宫。
虽然还是时不时偏袒照顾着我,但能明显感觉到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正在渐渐扩大。也许是我多心,这一世的此时,他和我之间并没什么实质上的亲密关系。
这么一想我既释然又落寞。
这日,段为错握着本书看着,我立在旁边烹着一壶敬亭绿雪。遥忆前世,也是我烹茶他看书,每每这一段时刻,我都会觉得今生前世似乎并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是紫宸殿早已供上了冰块,前世在冰泉宫都是七月才供冰,并不是我遭受薄待,而是我体质阴寒,畏冷,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只要在阴凉的房中待久了也会手脚冰凉。
若不是烹着热茶,我估摸着现在我的手心也已经捏了一把冷汗了罢。
敬亭绿雪的清香醇苦渐渐弥漫弥漫开来,被阴凉的空气包含着,沁人心脾。我斟了一盏,将描水仙含露骨瓷茶盏往他面前轻轻放下,开口打破紫宸殿寂静的空气:“陛下,该歇歇了。”过了片刻,他才手倦抛书,淡应一声:“嗯。”
他接过茶盏,却未先尝,而是放在鼻下轻轻嗅了一下,才将唇贴上杯沿尝了一口。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尝,他放下茶盏便没动了,继续拿起了书。
莫不是烹茶这门技艺搁置太久,烹出的茶太过涩口?我给自己斟了一盏,看了茶叶纷飞如兰,又细抿一口,甘甜香郁的味道从舌尖渐渐漫开。与以前的手艺并无太大差距。
“这茶不合陛下口味吗?”我鼓足勇气问道。
“很香,”段为错的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着我:“但我倒是更喜欢顾渚紫笋,明儿你烹了我再细细尝。”
我是很喜欢敬亭绿雪,十次烹茶至少有六七次都是它。前世段为错也并未说什么,我烹什么他都能细细品完大半壶。
相处近一年,我竟不知道他并不喜欢敬亭绿雪。
诚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我竟连这点细微小事都毫无知觉,他也不曾对我提起,一味迁就我。这是应该感动还是心凉,我沉浸在惊撼中不知该作何反应。太过客气和迁就,于我来说也是一种疏远。譬如娘亲哪天做得饭不合爹爹胃口,爹爹便会指出,娘亲不悦顶多与爹爹大翻着白眼吃完一顿饭,然后以后的饭桌上便会很少出现那天的菜品。我觉得夫妻就是这样的,在摩擦中磨合,然后相互迁就才能携手走下去,
一点小事不说出口,就会积累成大事。当他找到喜欢烹顾渚紫笋的那个人,是否会因为别的宫殿经常弥漫着顾渚紫笋的味道而时常过去,是否会在不知不觉见疏远他不喜欢却强忍着的敬亭绿雪。
而我的结局,是否会像舒容华那样,别人提起时他还要皱着眉回忆。或许没有宝贵嫔从中作梗,终有一天激情退却,他便再也不用忍耐迁就我。
“好,明天奴婢就煮顾渚紫笋。”我低着头收拾茶具狼藉。紫宸宫寒气侵体,茶热消散,终于因为我手心渗出冷汗,呈着敬亭绿雪的茶盏从我手心滑落,“啪”一声在地上碎成七零八落的模样。
我手忙脚乱的收拾了地上残局,锋利的瓷片划破指尖,我不由疼得“呀”一声,段为错丢下书:“划到手了?我看看。”不由分说拉过被我捂在怀里的手,白嫩的指尖已渗出一串血珠,他皱眉:“怎么如此粗心大意,传御医。”我忙制止道:“不必了。”
我往回抽回被他拉住的手:“小伤口,用水冲洗一下就好。”
他的手僵在半空,手掌中空落落的。
此时有奴传宝贵嫔备了一桌吃的,等段为错去用晚膳。段为错收回抓了个空的手,颔首:“朕就去。”
瞧了我一眼,起身便跨出了门。
我才呆木的收拾好茶具,张喜便拐回来,嘻嘻笑着说:“陛下今晚怕要子时才能回来,叫你不必候着了。”
我如同最尽职尽责的婢女,毫无表情的点点头:“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