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颗宝石尽数送了出去,我拿着空空的木托盘,却一点都没有轻松了的感觉。胳膊是解放了,一颗心却更沉了。
怀揣着心思一路琢磨回到紫宸殿,一只脚才迈入门槛便与往外走的张喜打了个照面,张喜仿佛遇到什么喜事,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见到我稍稍收敛了些,眼角还是太过外露的欢喜。
“哟,凌波姑娘。”他笑着,咧出一口白森森的小牙,像带鱼的牙齿细细密密的,颗颗顶着锋利的牙尖。
我讨厌他这样故作亲热的叫我的名字。心底不爽面上却还是客气的,强行牵扯出一道弧度:“张公公。”
“姚尚仪。”怯怯却带着兴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这才发现这两天早晨被张喜“栽培”的小内监躲在他身后,衣料面儿光滑,是崭新的。肩却有些宽了,还是有些不大合身。
我点点头,下意识朝殿中看了一眼,张喜一下猜到我在看什么,或是说在想什么,嘿嘿一笑说道:“方才我领着小平子伺候陛下用午膳,陛下瞧得起他,便赏了他个管理衣冠的好差事。”
段为错才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内监呢,多半是张喜在一旁凭着一条巧舌撺掇的。况且张喜也是将小平子这个未来的替罪羊拉出来溜溜,让段为错知道出了事后,“罪魁祸首”就的是这个小平子。我正想着,张喜冷不丁问:“前儿个我失眠头疼,便让小平子替我办了这差事,凌波姑娘你也是打理陛下贴身事物的,怎么也没给陛下知会一声儿?”
“张公公都如此放心小平子,奴婢又怎好多嘴多舌呢?”我继续牵扯着嘴角:“况且小平子手脚麻利,确实不错。”我故意看一眼还喜不自禁的小平子道:“有他在,奴婢也放心得很。”这话迷惑了张喜,且提醒了小平子昨天早上我们的对话。
果真小平子的一脸喜色瞬间凝固在脸上,张喜没瞧见小平子的脸色,只以为我是单纯的夸奖,笑道:“小平子能得凌波姑娘嘉奖,也是我张喜的荣幸。”
正当我不欲与他过多无意义的闲扯寒暄时,一声“凌波”恰是时候的将我解救出这样火药和试探味道甚浓的对话。
我急忙丢下一句:“陛下找我了。”便侧身过去了。
段为错倚在桌前批着折子。此时他已经换下了玄色龙袍和冠冕,一身袖口纹祥云的釉色锦袍,乌黑浓密的发束在头顶,上面横簪一根光滑的檀木簪。这一身打扮比起庙堂之高的皇帝更像处在江湖之远风流文人。
“陛下。”虽然现在并无外人,我还是屈膝行了一礼。
“朕的话记不住?”他目光从折子上移开转向我,好看的眉轻轻聚起:“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就不用行礼了。”没想到他真的因为这个生气,我惊讶之余只楞道:“我忘了……”
他见我这副似乎被他吓到的模样,摇头无奈笑了。“凌波,”他合上手中的折子,冲我勾了勾手:“我将你带进宫,不是真的让我的救命恩人当下人伺候我的。”
“我知道。”被他的手指勾近几步,他微漾的眼波在我的心底激出圈圈撩动心弦的涟漪,盯得我一阵口干舌燥,暗骂自己一句“女中登徒子”便赶忙借着低下脑袋而错开目光。
我似乎听见他微微的叹息。
莫名的,我渴望又惧怕与他接近,每次与他短短的接触,不论是为他穿衣戴冠,还是仅仅侧立一旁不时的添香倒茶,我都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一步步踏入幽暗的深渊。就像死亡的感觉,黑暗而温暖。
他有意无意的撩拨或许仅仅是出于有趣,但于我而言是去驱使我自愿步入死亡的古老又神秘的咒文。
我假装未听见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叹,转移了话题:“大月国进贡的蓝宝石奴婢已经给各宫送过去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手上不知何时已经翻开了一本折子。大殿一时无声,他的朱砂笔在上面点了点后道:“你留下的那一颗可以让司饰司给你打造成禁步。”
蓝宝石作禁步,未免奢侈了些。况我也将最后一颗送了出去。
“我……奴婢没留。”我有些紧张,眸更低了:“奴婢将最后一颗送去给了舒容华。”
“舒容华?”段为错的声音带了使劲回想的感觉,似乎他完全忘记了后宫中还有一位舒容华廉氏。分明是其他人的事,我的心尖儿却似乎被寒风刮过。他竟将一个服侍过他的大活人完全遗忘在阴暗后宫的某个舒适精致的角落。
“是,”我捏了捏手心:“奴婢路过玉清宫时见其宫外栽的一丛紫竹竟开了花,便被吸引了进去细瞧,顺道拜访了其主位舒容华。”
见他神色若有所思的皱眉,似乎是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我继续道:“奴婢瞧舒容华气度十分沉静优雅,与这蓝宝石也很相称。便将蓝宝石给了她。”
“还望陛下不要怪罪奴婢讨了个借花献佛的便宜。”我唇角如才被春风融化的冰雪,虽然还带着寒冬的冷硬却依旧牵出一个较为柔软俏皮的弧度。
段为错果真未追究,也眯了眼笑:“珠翠宝石你随意处置,只要不把我也拱手让人就好。”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耳根却明显滚烫了起来。
我大约不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不得不承认,段为错方才努力回忆舒容华廉氏的时候,我是同情舒容华的并真实的感到悲凉,但让我真的把段为错往舒容华的玉清宫推,我是万万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