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宝贵嫔总时不时派人来找段为错,或者自己亲自来找。段为错不主动,却也从不拒绝,毫无厌烦得意思。每每此时我总扯个借口逃出令人胸闷气短还冷气弥漫的紫宸殿,大多数是没目的的在宫里乱转,偶尔回去舒容华的玉清宫。
仿佛即便是再炎热的夏天,玉清宫只要藏在郁郁葱葱的竹荫之下就永远不会被骄阳晒到。若我是段为错,我也喜欢往这儿跑。
更何况这里清幽的又何止是苍翠竹林。
踏玉清殿中央用来呈冰的大缸并未盛冰降暑,倒是蓄着小半缸水,养了几朵亭亭白莲,水面上飘着两片光亮翠绿的荷叶。没有用冰,玉清殿也不见暑热。
摆在案几上的一只雕瘦竹紫铜香炉缓缓的溢出奶白色的香雾,我伸了指尖沾染一点焚香料的白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与平日里那或艳丽馥郁或清新娇俏的香不同,这香清凉含苦。倒是很适合夏日里提神醒脑。我喜欢得紧,不由还想伸手去取。
“这香唤作竹松雪,”舒容华柔却苍白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惊一跳,正要行礼时舒容华抬了抬手,免了。
“很是特别。”我道,打量着不知何时从内阁出来的舒容华,即便是六月的天,她也未穿薄纱或半臂,蝉纹图案的袖口甚至盖住了她的手腕,在她伸手取砂片放入香炉隔火时才露出一截纤细白弱的皓腕。
她安顿好香炉后才回眸看向我,目光澄净安宁,唇角笑意甜甜:“姚尚仪喜欢的话便可拿走一盒。”她脑袋稍稍一偏,露出沉静而天真的神态。梳的垂鬟分肖髻也不显突兀,正与她纯白干净的少女气质相符。
宫中梳这种发髻的后妃几乎没有,因为它既不精巧娇娆也不端庄大气。两撮软软的发丝在头顶挽成两个大小不一的椭圆环状,小拇指粗细的一束发从耳后安静的落在胸前,未免太小家碧玉了些。
但舒容华却总挽这样的发髻,不见小家碧玉的小气,更突显了温和家常的和蔼与少女独有的天然去雕琢的纯净。
几朵玉制含笑花小簪零星的点在发髻,自然流露出一股清雅又平易近人的气息。清妃虽也是玉骨冰肌的干净出尘,却是如九天仙子孤冷清高,冰山上一朵无法伸手就够到的雪莲。但舒容华更如百合,安静的展开白色的花瓣,弯出温柔优雅的弧度。
“您的发簪很好看。”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她发髻上几朵小小的含笑。
她眯眸笑了,与我玩笑,明眸皓齿,朗如明月:“这个可不能给姚尚仪。”
“奴婢怎么会夺人所爱?”我也眯眼笑了。
两人笑完,她命人备上茶水,我一嗅空气中的味道,问:“珠兰花茶?”她颔首,发髻上的玉含笑花也跟着轻轻一晃,流转出温润的光华,她又露出比光华更加温润灿烂的笑:“就属你鼻子灵。”
我含一口花茶,细品了才咽下:“玉清宫茶香人美,若奴婢是陛下,玉清宫不说天天来,三天中少说两天也要来这儿的。”
舒容华还未说话,她身旁的宫女听了这话却先流露了一点喜气,似乎开口欲言,最终却是欲言又止的讪讪闭上嘴,本来红润了的脸色白了几分。
仿佛我说了不该说的,殿内一时有些寂静,只有安静品茶的声音。
“这样就很好,安静。”良久,她才淡淡说出这么一句,眼底的笑意也消失了大半。我不好多问,便又天南海北的聊起别的。
与舒容华接触几日,发现她在谈到段为错和荣贵嫔的时候不论之前多高兴,都能立刻被浇灭,却也没有表露出埋怨和期盼,只有深深的无奈和自我催眠般的无视。反之,若我与她说《菜根谭》或是煮茶制香,她兴致高涨时,眼角还会流出眉飞色舞的神气,整个人都发着一层照人的光彩。
她最多见的形象,就是挺着清瘦挺拔的腰板,捧一本书入迷的看着。与其说是沉迷书籍,倒不如说是逃避现实。
此刻,她又拿起了一本书,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我自知失言,但她没有明确表示出生气,我也不好贸然道歉。
放下空了的茶盏便起身告辞。
转身时我又看了看她的发簪,欲言又止,还是离去了。来了几次,我都没能开口问她是否知道周贵人的看门小宫女叫含笑。
从玉清宫出来,一阵浓郁的香气被热浪卷着迎着我的面门,兜头兜脸的扑来,我屏住呼吸,将那股浓艳的香味摈除在外。端正一礼:“奴婢给吕列荣请安,给李美人请安。”
吕列荣和李美人是前一年小选入宫。吕列荣是定远将军庶女,定远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段为错为安抚苦劳甚重的吕将军,便将其庶女纳入后宫并给了不低的分位。却也仅限于此了,我从来没听段为错单独提起过这个吕列荣,只有在说到吕将军时捎带着想起了,便会赏一根金簪之类的。
此时吕列荣灵蛇髻上明晃晃招摇着的一支红宝石鎏金簪,簪头垂下几颗血红碎珠,在炎热的天气里闹哄哄的晃着人的眼睛。我正想着,一只嫩荑扶了扶那支喧嚣艳丽的簪,吕列荣挂着虚伪的笑,声音甜腻柔媚:“这不是姚尚仪吗?”
我不语,依旧规规矩矩端着礼,即便在夹杂着浓香的闷热空气中,脊背似乎都渗出了忍耐的汗水,我还是低眸等待一声“免礼”。
“吕姐姐,”一旁年纪尚小的李美人声音软糯:“还没免姚尚仪的礼呐。”
被李美人好心提醒,吕氏不悦的给我抛了个白眼,懒懒一个字却拖了娇娆百转的音:“免——”
我轻轻吐一口气:“谢吕列荣,谢李美人。”
起身,我看了眼李美人,她一身白绿色软绸齐胸襦裙,裙摆裁成荷叶边,肩头和裙角都用墨绿丝线绣了几丛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清清柔柔的模样,唇角抿着一点娇怯的笑。
李美人出身不高,是个从八品小官的女儿。气质不若世族女子那样端庄承重或娇媚万千,想必段为错初见时也眼前一亮便纳入宫中,但宫中其他女子光芒太盛,她便渐渐被淹没在一片夺目耀眼中黯淡下去了。
她站在吕列荣身侧靠后一点,像是藏在娇艳海棠后面的茉莉,露出一角不自信的雪白。
“这大热的天儿,姚尚仪跑到玉清宫做什么?”吕列荣缓缓摇着手中团扇,光滑的丝绢反射出一点耀目的阳光。我被这样的光晃得眼晕,微微眯了眸:“舒容华宫中白莲开得好,奴婢来瞧是怎么养的。”
“陛下吩咐的?”吕列荣停住了手中的扇。
“是奴婢自作主张。”我如实回答。
那停住的团扇又不紧不慢的晃了起来,送来阵阵浓香馥郁的热风。她继续问道:“那陛下喜欢喜欢白莲?”
“陛下,不讨厌。”我低垂着眸。
“哦?”吕列荣举起方才还扇着香风的扇,扇沿儿挑起我的下巴,她左右瞧了瞧:“既然陛下并没有旨意,也没并不喜欢白莲,那是姚尚仪个人的喜好了?”
她尖细的眉拧起,面露不屑:“我竟不知,紫宸殿什么时候竟由得一个婢女做主了。”
那扇子仿佛是熏过香的,味道及其浓郁,我屏住呼吸都不由自主的皱眉,头一偏躲开那柄团扇。随后不卑不亢:“奴婢的职责是打理紫宸殿,若陛下所有的吩咐都面面俱到,也用不上尚仪一职了。”
“尚仪”二字略略加重了音,只因尚仪是皇帝的贴身宫女,相当于正六品,恰与正六品列荣平级。虽我需给她见礼,但地位未必比她低微。
果真,她面色微微一变,愤愤收回手中的扇。方才假意的笑也不耐烦的完全消失了,只剩嫌恶:“莫说是尚仪,便是尚宫又如何?不过是个庶民的女儿,还真以为在陛下身边就能替陛下的做主?”
她说的话已经有些混乱,不知是处于对我个人厌恶,还是处于对我出身低微却与她平级这件事的厌恶。我依稀记得,前世我为容华时,她倒是殷勤有加。想来她心里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做的却又是另外一套。今生她倒是表里如一了一回。
我正想着,她却更不耐烦了,好像喋喋不休的人是我。她一斜眼角的光,轻轻扫过玉清宫,又嗤:“陛下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你还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来攀高枝儿了?”
李美人小心的左右看看,赶忙揪了揪吕列荣的衣袖。吕列荣扯回衣袖,笑道:“怎么?她有胆做却没胆让人说了?”说罢好似嫌动静不够大,声音娇媚尖锐,惊飞了树上乘凉的鸟儿,她嚷:“姚尚宫却也是好眼力劲儿,竟能找到玉清宫,是想成为第二个紫宝林?”
紫宝林?
我满腹狐疑,隐约能猜测出舒容华与紫宝林是有关系的。攀高枝……难不成紫宝林是舒容华举荐的?可是现在宫里并没有一个叫紫宝林的主子,她现在又如何了?
“吕列荣,李美人。”
一道温和平缓的女声打断此刻喧嚣,舒容华身旁的宫女端着一方托盘,上呈凉茶一盏。宫女屈了膝对吕列荣敬道:“舒主子说,夏日燥热,吕主子又站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子的话,难免口干。特命奴婢给您奉凉茶一盏解渴。”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两个字,“话多”。
我忍着笑,道:“舒主子思虑周全。”
“你……你们……”吕列荣当即面色难看,娇巧的灵蛇髻上的那枚鎏金簪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流转金光,夏日燥热的阳光被折射到颜色沉绿的凉茶上,粼粼的闪烁。“你们等着!”她丢下一句毫无气势的话,摇曳着婀娜的身子和明珰乱晃的首饰,气冲冲的消失在夏日刺眼的艳阳中。
莫看舒容华平日里是个默不作声的,原也不是能轻易被骑到头顶的人。手段也是妙,不咄咄逼人还摆足了温和有礼的姿态,却偏能让人颜面尽失,落荒而逃。
我正欲去谢舒容华解围,那宫女却将茶水往路边泥土一泼,道:“舒容华吩咐,茶喝完了,请姚尚仪回。”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点头:“好,代我谢过容华。”
正转身时,发现李美人并未跟着离开,而是退后站在一颗古柳下,纤弱的身姿与柔软垂下的柳枝几乎融为一体。此刻她走出来,只对我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便回了。
我更纳闷,这个意思是让我莫责怪吕列荣的无理取闹,还是别去追问紫宝林究竟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