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韩偓,便不免要联系到他的《香奁集》。虽然后世对于《香奁集》的评价不甚好,更因其间频频涉及“男女之情事”而被认为是“唐末艳诗”、“诲淫之言”。
但是,细想宋词的初期缘起,本就是流传于市井民间的一种通俗的艺术表达形式。而且因其一度局限于描写闺情,兼且词句艳丽,后来还是由一众当时的青楼女子于笙歌饮宴中将之发扬起来的。
而到了宋时,虽然词的形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思想深度的提升,但毕竟还是沿袭了前期的词风,追求的仍旧是对华丽词藻和细腻情感的描写。
而《香奁集》里的诗句绮丽纤巧,不失为最佳的研习读物。且宋时文人饮宴于青楼之风更盛,因此如《香奁集》之类的诗词未受禁反而流行并不足以为奇。而作为对于词风的影响有重要地位的研习对象,《香奁集》会进入小易安的阅读之列则再正常不过了。
再者,彼时少女正值春心萌动、对于男女情事懵懂好奇的时节,于众书中见得此卷,断是不能罢手不看的。
因而,在易安的前期闺作中,留有韩偓其影的还有这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蹴罢秋千》
而韩偓有诗曰: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偶见》
两者皆写少女的天真娇憨之态。
易安显然受韩偓影响甚深。她不仅很好承袭了韩之所长,而且颇显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态。
这个风华正盛的青葱少女,正沉浸在自己的纯美年华里。在一起一落的秋千荡漾中感受着生命中最真实的快乐,庭院里飘落着远远近近的银铃玉音。树丛花间的风柔和清新,吹得发丝四处乱飞,连衣裳也被吹得翻动起来。
玩得倦了,停下来随意地理了理鬓发衣襟。无意中见得脚边草丛中清晨的露珠仍未退去,胖胖圆圆地附在本就未开匀的花朵上,显得花儿更细小疏落了。
刚刚在摇荡的风里未发现,现在停下才感觉到有汗细细密密地走满了全身,将一袭柔薄的春裳湿了个透彻。微湿的裳子贴着发肤,使得本就细瘦的身子更显得纤长了。
正想着再来玩一回,忽然听闻有客人来了。想想这般湿裳乱发的形象可如何能见人呢,赶紧慌得不顾收拾就要往门里躲去。
走得急,踉踉跄跄地连脚上的袜子都滑落到脚面了。一个不小心,头上的金钗子也碰着了花树枝桠子给掉落在地了。
真真是羞赧难当啊。心下便嗔怪起这不速之客来,究竟是谁造访得这般唐突。不仅生生扫了我难得的兴致,还将人急得如此失了形象。
于是便停下了慌不择路的姿态,偷偷地倚在门前回头遥望了一眼,想看清楚那个让人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又怕被人发现,便借着假装嗅闻身旁肩后的青梅子香气,以作掩饰。
每每读罢此词,总有一幕生动逗人的画面停留眼前,让人忍俊不禁。一个娇憨俏丽的少女形象,以这样鲜活动态的场景被饱满地勾勒了出来。生机勃勃、神采飞扬,又青春洋溢、羞涩可爱,真真是写透了少女的心思情态。
关于此词,现在的多数辑集都因无法断定这首词是否为易安所作,因而存疑。查阅前人相关收录集,有的将之题为周邦彦作,亦有的题为苏轼作,当然亦有题作李清照,还有的仅作无名氏。
虽然今人对此存疑多是因为此词于长时间的流传之中,由于收集者的大意或者无心而使作者名姓散佚所致。但似乎大部分持怀疑态度者,都因觉此词写少女情怀显得“小家子气”,难与易安成年后词风相合甚或相比,所以才有疑义。
连李后主《一斛珠》里犹有“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汪肇亦有“待他重与画眉,细数郎轻薄” 如此小儿女情态之句,为何易安就不能够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之少女娇态呢?
难道就仅仅因为身为女儿身之故?在当时,无论是写闺怨或者妇人情态的皆是男性词人,女词人尚属少见,更何况如这般将女儿心思描写得如此细致贴切的作品。在男权至上且封建礼教严酷的当时,这些出自女子之手并以述其生活情态为主的词作会遭遇非议,实在是无可避免。
别说古人,就连近人都对这首作品颇有微词。唐圭章《读李清照词札记》:“……且清照名门闺秀,少有诗名,亦不致不穿鞋而着袜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不类清照之为人。无名氏演绎韩偓诗,当有可能。”
唐圭章先生在此处未能免俗地将“袜刬”,理解成了现今大多数的释义:不穿鞋,以袜着地行走。于是,靳极苍先生便据此提出了疑义:“似不合。因为旧时北方妇女,绝无随便脱鞋的习惯,后于清照十数年的刘过曾有过《沁园春》咏女孩子人缠足,很可能此时清照已缠足,更何况蹴秋千,用不着脱鞋呢……这儿‘袜刬’是袜子脱落下来平了脚。
秦观《河传》词‘鬓云松,罗袜刬’是服装不整齐的形象。‘松’与‘刬’对用,‘刬’也是松而脱落下来的意思,所以这里解作袜脱落下来,脚上不整齐,是合适的……”
这里涉及的,是一些关于缠足以及当时着袜的一些细节。因北方女子缠足用的布亦称袜,且缠得牢紧,一般不易松落。但是,如果于荡秋千的时候因太过于忘形而脚上踢腾着以致其松落,倒是情理之中。
旧时女子约束颇严。别说在室外,就是在室内,睡觉若不盖被子也是要穿着鞋子睡的。易安虽然在当时颇有些不羁,如喜酒、诗风豪放以至于后来状告张汝舟,行事作风在当时算得上惊世骇俗,但那都是在经历了一番生活历练后豁然开朗的真情释放。
而此时的她仍属闺阁少艾,正是对这些深如禁忌般的规约惶恐遵守的时岁。又因了从小接受的严格家教,断是不可能做出如此破格之举的。正因了她是大家小姐,即使是身在自家深庭大院中,亦觉得如此情景已是最大失礼,所以才更觉慌乱。
由此可见,这首词当是易安的少时习作,彼时尚未曾经受过生死别离、国破家亡之伤,易安的心境是只属于少年的纯真干净,又兼少年生活无太多经验,遇事便会不自觉从所读之诗词中自动寻找合适的对应样本来表达,因而有此可爱之作不足为奇。
又据记录花边野史的《琅嬛记》(元·伊世珍著),此间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倒是能够与此首词意境相合的。
3.秘密的欢喜
元代有一本书,叫做《琅嬛记》,其间故事多为道听途说的闲碎细琐,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八卦杂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当事人,外人都难以证实是否真有其事。
唯一有意义的,也许便是可以从中探得前人的一丝半点生活细节。
这里面,便记载了这样一件故事。话说有一天,青年才俊赵明诚来到父亲跟前,跟他说自己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写出来,请父亲去让人解梦。
其父赵挺之是何等人也。一看小儿写完,当时就给出了答案:“词女之夫”。
原来,不过就是解几个字谜。
当时李清照已小有名气,而且此间能够为外人所道的适龄词女,也非她莫属了。
这究竟真的是青年太学生赵明俊的一个梦兆,还是他自己想出的一个小心思伎俩,已无从考证。但这都无疑透露了一个信息——青年赵明诚仰慕才女李清照已久。如果不是脑海里已经储存了对她的好奇与仰慕,他不会做出这般梦境抑或如此用心。
但据后来考证,《琅嬛记》其实是一本明人借元人之名伪造的闲书,其中诸多记叙不可全信。先撇开这些闲闻不讲,只当时两人的婚配是由赵家提出,这一点确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