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悲秋移居回了流清殿,宫犹翎进去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应允了,这间宫室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再让他在这里呆下去,宫室抬着銮驾出盘盏堂的时候,林穆翦只是站在宫门外冷眼看着,宫犹翎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却没有多问。
銮驾出了盘盏堂的时候,林穆翦转身回了室内,昨日回来见到叶悲秋时,他那么护着他,比自己还要心疼他,宫犹翎没有心思去猜翦哥哥的心思,她在流清殿中留下了十人,叶悲秋躺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地眸子中再也没有笑意,她坐在床榻边看着他憔悴地容颜,轻声哄道:“我给你留下十人,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们。”
叶悲秋只是微微颔首,面上波澜不惊,她瞧着他的模样,皱起了眉头,抿了抿唇,却只道一句,“你好好休息,月无一会儿会来看你,我……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叶悲秋微微颔首,口中吐出那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恭送陛下。”只是这一声,比往日的任何一声都叫她心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枝美人,从未见过不会笑的花枝美人,她好怕,好怕再也看不到花枝美人的笑意。
她走出流清殿的时候不敢回头,一回头便都是昨晚看到的样子,她不敢回想,那样的场面,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政事殿,张尹之在玉案后为她将折子披红,见到她回来,起身绕过玉案走到她身边,“宁儿,花枝美人如何了?”
她抬首看到尹之哥哥的瞬间,眼中的泪涌出了眼眶,“尹之哥哥……”
张尹之吓了一跳,慌张将人揽进怀中,柔声哄着,“怎么了?宁儿莫哭,花枝美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许我看,不许我去见他,你这样,我会心疼。”
宫犹翎在他怀中轻泣出声,“我不敢……尹之哥哥,我不敢让你见到他那个样子,昨日我见到美人的时候,翦哥哥抱着他,身上都是伤,衣裳上的满是血迹,尹之哥哥……我看到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我……我真没用,我还口口声声说着,说着要保护你们,可我连花枝美人都护不住,是我让苏意进宫,可我……我真没想到,他会对花枝美人做那样的事……尹之哥哥,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想保护的人,一个都保护不了……”
张尹之明了,难怪昨日从盘盏堂中出来,陛下直接便下令处死苏意,他当时问什么,陛下都不说,只是命他会罗浮宫,还派了好些守卫,“苏意竟如此丧心病狂,宁儿莫怕,有我在,有我在……”
宫犹翎抓住他的衣襟,攥紧成拳,“都是我的错,我若是不为了一己私欲便答应做这个陛下,花枝美人就不必进宫,若是还在淮州,若是还在淮州州府身边,他定不会……定不会让花枝美人受到这样的伤害,都是我错……我明知道做不好这个陛下,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放苏意进宫,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张尹之拍着怀中人轻声哄道:“陛下莫要自责了,是苏意该死,陛下已经赐死了苏意,陛下莫要再自责了……”
宫犹翎连连摇摇头,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我怎能不自责?你可知道我昨夜都不敢看,我不敢看花枝美人的样子,他满身的伤痕,浑身是血,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你可知道,我昨日进去的时候,花枝美人在翦哥哥怀中,口中一遍遍地道着‘陛下救我、陛下救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怎能不自责?”
“宁儿……”张尹之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宫犹翎喃喃道着,“苏意罪不容诛,即便我将他赐死,花枝美人身上的那些伤,也好不了,尹之哥哥,你可知道……花枝美人的眸子最美,他的眼中总是带着笑,只要我看见他,他便会对我笑,可我今日去见他,他没有笑,尹之哥哥……我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他笑,尹之哥哥……我好没用,要不是我做了这个陛下,小煜子便不会因为我被太后眼中肉刺,花枝美人也不会受到伤害,今日护不得他们,我好怕……好怕他日,我也护不得你……”
“不会的,不会的……”张尹之连声哄着他,“宁儿莫怕,宁儿护不得他们,我便护着宁儿,宁儿莫怕,宁儿别哭……”
怀中人渐渐没了声音,身子也忽然沉了,宫犹翎失去了知觉,浑身地力量都倚在了他身上,张尹之吓了一跳,“宁儿,宁儿你怎么了?宁儿醒醒……来人!来人!快传御医!”
宫犹翎仿若做了个梦,她看见——……那人低着头,手中还拿着一朵霞色的花,身着一身霞色的衣裳,方才是他躲在后边,让宫犹翎以为这美人蕉竟开了这么多的花,那人镇定下来,对她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他怎么认识自己?他是什么人?宫犹翎拿目光去问小煜子,小煜子也是一脸不明所以,宫犹翎清了清嗓子,“咳咳……你是谁?怎么认识我……朕?”
那人怔了怔,抬起头来,答道:“臣是流清殿的叶悲秋。”
方才低着头没看清,宫犹翎看清他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男子,好美的人啊!
见陛下看呆了,小煜子赶紧扯扯她的衣袖,“陛下,陛下!”
宫犹翎开口,“你我嗯……叶叶……”
陛下居然结巴了!小煜子再次扯了扯她的衣袖,赶紧开口,“悲秋主子怎么在这儿?方才吓着了吧。”
叶悲秋对他摇摇头,这一双眼,清灵甚水,宫犹翎从未见过这么干净清澈的人,就像是一汪活水,他长发未束起,只是撩起了鬓角两缕,在颈后用一支夹竹桃簪了起来。
宫犹翎这回终于回过神来,她记得他,和林穆辰、林穆翦一起进宫的檀郎,“流清殿,你是江南淮州的那个叶悲秋?”
叶悲秋点点头,“回陛下,是。”
此一个美人,居然跟自己说话了,宫犹翎觉得,上天真是眷顾她,才让她做了这个陛下,不仅入了张尹之的怀,还能遇着这么美的人。
看陛下这样子,该不会是看上这位主子了吧,不过看上也无碍,这本来就是陛下的人,小煜子想了想道:“陛下,时辰也不早了,不妨陛下先回司千宫去用晚膳,奴才晚些再来请悲秋主子过去。”
宫犹翎见小煜子一个劲儿地朝自己挤眉弄眼,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看他一脸着急的样子,她点点头对叶悲秋道:“那,我们下次再聊,朕先走了。”
叶悲秋颔首行礼:“恭送陛下。”
是叶悲秋,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他了,看清他的一瞬,宫犹翎步伐都慢了下来,当陛下当真是一点都不好玩,本来可以像他一样,想做什么做什么,他身边还没有宫仕,多自在,结果现在三部执事没事找事,实在可恶!
她放慢脚步朝他走过去,感觉到身后有人,叶悲秋一回头瞧见是陛下,手中的花枝又刚好折断,“咔擦——”一声,宫犹翎惊呼出声,“小心!”
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这宫道上虽然没有石子之类,可要是摔下来磕到了鼻子,那场面也是很惨烈的。
“参见陛下。”
原以为张开眼睛时,花枝美人会趴在地上,谁知道听到一声行礼,放下手,他却好好地站在面前,随手将鬓角长发撩起,用方才折下的花枝绾上,对她露出浅浅笑意。
看到美人笑,宫犹翎就放心了,他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轻易摔跤的,以前见他都是在御花园的秋千上,今日怎么跑到广陵殿来了,宫犹翎好奇道:“你今天怎么不玩秋千了?”
美人微微颔下首,似乎在思考,宫犹翎静静等着,等他想好了,抬眼看向她道:“秋千坏了。”
这个理由,他为什么还要想这么久?不过他做事总是这么慢悠悠地,估计是忘记自己为什么不玩秋千了。
这一回他倒是没有思考很久,果断的摇了摇头,宫犹翎想了想,又问:“那你想玩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叶悲秋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然后又轻轻勾起唇角,对她摇摇头,目光微漾,秋波逆转,好像藏了好些话没有说出口。
许是不是什么都不想要,只是不敢要,宫犹翎又道:“你喜欢广陵殿的花,要不是搬到广陵殿来住吧。”
叶悲秋依旧摇头,不过这一次他开口说话了,他道:“宫室中的花枝都是一样的,只是臣方才走到此处,花枝丢了,才会随手折一枝。”
原来是这样,宫犹翎朝他身后探了探,又问:“你怎么从来都不带人在身边?像刚刚那样,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不会。”他说着走回方才一处去,踮起脚,折下一枝花枝,走到她面前,将花枝递给她道,“臣还没有那么弱。”
宫犹翎从他手中接过花枝,绿叶黄花,花似碎金,花香沁人心脾,她一直都错觉美人娇生柔弱,其实看他下秋千的方式,他只是动作轻巧,她嗅了嗅花香,听他道:“这是木樨花,秋季才有的,木樨花开,花香宜人。”
“我知道!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宫犹翎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找翦哥哥的,怎么和美人说话说忘记了?
叶悲秋对她微微颔首,接着后边道:“风影清似水,寒枝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
宫犹翎拍拍手,“美人冰雪聪明,不过——我还有政事要做,你想要什么就到政事殿来找我,我先走了。”
叶悲秋颔首行礼:“恭送陛下。”
歪脖子树的位置太高,他走到她面前时只能仰首看着她,美人就是美人,怎么看这是美的,宫犹翎越发觉得将他留在宫中是暴殄天物,他抬手,将手中的竹箫呈到她面前,“这是臣闲暇之时亲手削制,赠与陛下,多谢陛下——”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秋千,“赐臣秋千。”
宫犹翎受宠若惊,从他手中接过竹箫,摸了摸道:“送给我?你亲手做的?”
竹箫上还刻着一句诗,她仔细看了看,将箫体上刻着的小楷诗句念出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叶悲秋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笑意,他的一袭霞色衣裳,总将他的绝美面容衬得愈发柔和温润,他缓声接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宫犹翎听着,情不自禁地跟着他重复,“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目光走神,心想道,面前的人,怎么就不能是张尹之呢?
叶悲秋看着走神陛下,如山间潺潺流水,溪中伶仃细泉般超脱于世的声音,缓缓道:“陛下思慕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得于飞,所以沦亡。”
宫犹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出这段话,却是他怔了许久,才微微颔下首,露出真切地笑意,“陛下是不是以为,臣这话,是对哪位女子说的,陛下以为臣有放不下的心上人?”
难道不是吗?宫犹翎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笑着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臣确实有放不下的人,却并非如陛下所想,臣早就说过,臣既然进宫,便是陛下的人,此生此世,不会再出宫,臣心中所挂念的,已是回不去的过去,陛下无需为臣担心。”
“回……不去?”宫犹翎喃喃自语,“为什么?”
叶悲秋目光从她的身上转移到床榻上,放空了双眸,轻声问:“陛下想知道?”
宫犹翎下意识点头,刚点头她又后悔了,想必花枝美人是不想说的,为何自己还要追问呢?叶悲秋收回心神,将目光再次投到她的身上,喃喃吐出四个字:“花枝美人。”宫犹翎诧异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不是头一个这样唤臣的人,头一个是淮州州府的二公子,也就是臣——现在的身份。”
1花枝美人的笑意,有如冬月里的春风,无论何时都挂在唇角,只是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