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去请了月无来为叶悲秋看诊,他这幅模样自是不会愿意见太医的,这一回林穆翦没有逼他,生怕刺激到他,月无皱眉林穆翦便明白他伤得有多重,为他处理过伤口过后,月无说了一句话,他说:“谁看着都会心疼,都会为他丧失理智。”
月无走后,林穆翦去见了被宫犹翎关押起来,连审都免了,直接下令处死的苏意,他恍惚明白过来,月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错的,当时的自己也几乎丧失了理智,陛下也一样,谁见了他那样都会为他丧失理智。
叶悲秋翌日午间才醒,醒来时午时已过,林穆翦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睁眼,他睁眼时看到他,愣了一愣,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林穆翦开口问他,“苏意说的都是真的吗?”
叶悲秋看着他不说话,好一会儿,才似是而非地问:“穆翦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目光清明,眸子的中的三分悲悯还是一样的样子,洗净了身子,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被褥,和昨日回来时见到的他判若两人,林穆翦在听到他开口的瞬间便明白,苏意说的都是真的!
他道:“午时三刻已过,苏意已经死了,我去见过他,他说,是你引诱他的,你身上的伤,是你让他留下的,你还在我回来之前将他支走,让我一回来便见到你的那副模样,苏意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
叶悲秋看着他,目光缓缓移到地面上,轻声反问,“穆翦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从我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穆翦公子不觉得的——太残忍了吗?”
“残忍?”林穆翦重重地重复这两个字,“你知道残忍?你让他对你下手的时候,你难道就不觉得残忍吗?你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让旁人看,你难道就不觉得残忍吗?敢做不敢当?你现在觉得从我口中说出这些话残忍了?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叶悲秋目光毫无目的的落在原地,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我想要他死!”
林穆翦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怔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为什么?就算是他欺负你,你何必用这种方式报复?他若再欺负你,陛下必会惩罚,你何必如此?你可知道你昨日的模样我……我见到有多心疼,我昨日见到你时都丧失了理智,你难道就不痛吗?你为何如此?”
“为什么?”叶悲秋反问,目光一点点移到他脸上,看着他微蹙的眉头,浅浅勾起唇角,“穆翦公子也说了,他若是欺负我,陛下便会惩罚他,只是惩罚罢了,可我想让他永远消失,穆翦公子心疼吗?穆翦公子心疼,陛下便会心疼,陛下心疼,便会要了他的命,我想让他死,所以这么做,穆翦公子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林穆翦连连摇头,“为了让他死,你便这么不择手段?宁愿拿自己当诱饵?你这招苦肉计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你不疼吗?你的心难道不会痛吗?”
叶悲秋看着他,看着他,眼角滑出泪,落到软枕上,稍纵即逝,他轻笑一声,吐出一个字,“疼。”
林穆翦皱眉盯着他许久,他再次开口,“心痛,身子也痛,痛得快要死掉了,不过还好我赢了,死的人是他,他死了,我要的已经得到来了。”
林穆翦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你为何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怎么会……你不是应当……”
“应当软糯可欺,应当不敢反抗是吗?”叶悲秋打断他的话,“这么做不是穆翦公子公子教我的吗?穆翦公子不是说,我应当能保护得了自己吗?看啊,我保护的多好,陛下赐他死罪,日后便再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林穆翦猛地起身,“你觉得你这是保护自己?”他猛地一把掀开被褥,伸手将他的里衣扒开,将满身的伤口暴露出来,“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这便是所谓的保护,即便苏意死了,这满身的伤痕,你所受屈辱,都能抹得去吗?今日能有一个苏意,他日若有第二个呢?你还要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吗?”
叶悲秋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将自己放开,他才张口,“抹去了他就好,伤痕也好,屈辱也罢,我不在乎,我只想让他死,他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穆翦公子,你说不是吗?”
林穆翦怔住了,好久才摇着头后退两步,“叶悲秋,你太可怕了,这么不择手段,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叶悲秋抬眼瞧着他,竟缓缓勾起唇角,对他露出了笑意,外边传来了宫仕的通报声,“陛下驾到——”林穆翦后退两步转过身去,原地立了片刻,迈步往宫门外走去,宫犹翎进来与他擦肩而过,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连虚礼都忘了,宫犹翎有些狐疑地看着翦哥哥,心下以为是花枝美人不好了,便赶紧进了去。
看着林穆翦离开,叶悲秋知道,他不会说与陛下听,何况就算是说了,陛下也不一定信,即便陛下信了,死了的苏意,也回不来了,他不明白,难道他做错了吗?他不是——在保护自己吗?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或许他会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那日,他随二公子回了别苑,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南风楼,二公子到别苑的日子,甚至比之到南风楼的日子还少,可别苑中的下人,都将他当公子一样的看待,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着过白衣,二公子派人送了好些缎子,缎子都是一如晚霞般得织锦,他很喜欢,让别苑的中下人,将缎子都制成了衣裳,每日都将霞光披在身上,等着二公子,再来别苑。
二公子鲜少来别苑,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一枝花枝,桃枝、杏枝、木槿、木樨、梅花、迎春……他将二公子送的所有花枝全都收了起来,放在匣子中,二公子不在的日子,他便将花枝拿出来,一一的看。
一年过去了,他的琴棋书画都精通了不少,二公子再来的时候,带来的不是花枝,而是一只箫,二公子说,让他在箫上刻字,在箫上刻字?他不解,却没有说出来,甚至没有表现出他的不解,没有样二公子察觉出他的丝毫异样。
十七这一年中,二公子没有回来过,再回来的时候,他将刻好字的箫递给了二公子,二公子收下了箫,只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将他接走,接到州府府中。
他那时才知道,二公子用了一年的时间,让自己代替了嫡长子,成为了淮州州府,公子不再是公子,公子成了大人,可公子说:“悲儿是我的弟弟,不用唤我大人,唤我哥哥就好,悲儿的琴棋书画愈来愈精通了,在别苑两年,你可忘记了如何取悦恩客?”
他摇摇头,没有忘记,只因为他从未记住过,他从未见过恩客,他只见过二公子,只见哥哥,可他知道,哥哥喜欢他笑,喜欢他的眼睛,他便抬眼看着哥哥,眸中秋波逆转,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被花枝簪在脑后的长发,落了一缕在胸前,霞色的衣裳,是极美的,他轻声唤着,“哥哥。”
两年的时间,他蜕变的更美了,少了些少年的稚气,却多了几分女儿的柔情,二公子盯着他微微愣神,好久才在他斟了一杯茶之后,赞叹道:“好!短短两年的时间,你比当年的御公子,还会蛊惑人心了。”
蛊惑人心,又是这个词,似乎哥哥还是在夸他,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懂了些许,二公子做了州府,他在州府府中,一待就是又两年,这两年中,与哥哥一墙之隔,却好久都不能见上一面,有时相见,也不过是匆匆一眼,直到了国殇的日子,他才再次见到了哥哥。
哥哥成熟了,虽然每次都躲在暗处偷看,可哥哥真的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哥哥是变了的,变得不只是官服与常服,也是哥哥看自己的目光。
他在桌案边坐下,为哥哥斟一杯茶,哥哥却在他放下茶盏之时,将他的手握住,他一惊,手中茶盏险些落了下去,快及冠了,在州府府内的两年,他蜕变得愈发美,宛如天人一般,就是女子相比,也要逊色三分,他以为这样的自己,哥哥还会像两年前一样夸赞,可他错了,这一回,哥哥没有用“蛊惑人心”四字。
茶盏稳稳放下后,哥哥抓着他手腕的手,忽然用了力,他吓了一跳,吃痛皱眉,却不敢出声,不知自己何处惹得哥哥不高兴,却听哥哥道:“你身为男子,却毫无刚直血气,如何能让女子喜欢?四年前被小厮捏痛了手腕,如今丝毫没有长进,疼吗?”
是痛的,可是不是哥哥希望自己能如女子一般“蛊惑人心”地吗?为何如今却要嫌弃自己,毫无男子气概?他眉头微皱,抬眸看向他,坚定摇头,吐出两个字,“不疼。”
若是不疼,才能让哥哥欢喜,那便是再痛,也不能说出口,他的双眸是哥哥最喜欢的,哥哥早就说过,他的双眸美得能吸人心魄,可这一眼,却让哥哥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你是女子吗?像男人看人会吗?”
他被掀翻在地,不知所措,他不知哥哥为何忽然对他转变了态度,四年的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哥哥从未让他接触过男子该接触的旁的东西,哥哥起身,将他扶起,“悲儿别怕,是我太急了,没事,你本是男子,及冠之后,自然是会明白的。”
及冠?是啊,到了该及冠的年纪了,哥哥又走了,一墙之隔,连面都见不上,等到七夕之时,哥哥又来了,带了许多人,还为他带来了一枝迎春枝,七夕之时,怎么会有迎春花?他不解,哥哥说,今日,是他及冠的日子,迎春,是让人悉心培养,植出来的,就为了给他及冠用。
他郑重颔首,却不敢唤一句“哥哥”出口,只是道:“多谢大人厚爱。”
哥哥为他行了冠礼,迎春枝簪在玉冠上,哥哥给他取字‘秋’,日后,他便也叫“叶悲秋”,他不知哥哥的意思,只知道,他与哥哥有同样的名字。
那一日,是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知道束发的滋味,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似乎正如哥哥所言,少了些男儿该有的方刚之气,他开始寻了位武师傅,教他练剑,总伤着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只想便做哥哥想要的样子,不想哥哥对他失望。
及冠一月之后,哥哥又来见了他,他便急着要练剑给哥哥看,让哥哥看看,他是有男儿气概的,可哥哥却说,要送他走了,他慌了神,跪在哥哥脚边,求着让他留下,他已经离开了南风楼,哥哥答应过他,再也不会让他回去的。
哥哥却摇首,对他道:“悲儿,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带你离开南风楼?你又可知道,我为何要为御公子赎身?”
他不知,他只想留在哥哥身边,哥哥说:“我是庶出,又是次子,要想代替大哥,成为这淮州的州府,就要让大哥,无心与我相争,也没有资格与我相争,御公子善蛊惑人心,我便将他送给了大哥,而大哥就将州府之位,拱手于我。我带你离开南风楼,是因为你生得美,会蛊惑人心,他日必能为我所用,如今先帝驾崩,女帝登基,我不会送你回南风楼,我要送你入宫,以叶悲秋——州府次子的身份,去蛊惑圣心,悲儿,我养你四年,你是时候该为我做些事了。”
那一日,似乎下着大雨,哥哥说的话,他好想是自己听错了,他好想哥哥那日没来找过他,可他得知了这些,却只是平静的问了一句,“大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才对我,才带我离开南风楼的吗?”
哥哥只说了一个“是”字,是啊!头一次相见,哥哥只是说,他生得美而已,哥哥一直在教他如何去蛊惑人心,只有他以为,哥哥是喜欢他的,不……若能为哥哥蛊惑圣心,若能为哥哥铺平仕途,哥哥又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只是哥哥的喜欢,不是他想要的罢了,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名中的“悲”字,当真是用的好!
……他会蛊惑人心了,会利用自己的眸子了,会想一个男子一般去保护自己了,甚至会用计谋了,如此不好么?他想不透,也不想去想了,他拉了被褥将自己裹上,目光落在进来九五之尊身上,眸子带着三分悲悯,轻唤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