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梅园梅花开得时候,宫犹翎没有心思去赏梅,今日的雪下得大极了,去年的此时,她正窝在司千宫中,今年却命宫仕每日清道,每日都要去一趟流清殿,看看花枝美人,知道他还好,才能放心。
现下年关将近,没人上折子,尹之哥哥便留在罗浮宫中,今日一早宫仕便清了道,她走到御花园附近的时候,远远瞧见一身霞色衣裳,好些日子未出过门的花枝美人进了梅园,她远远地跟进去,进去时便见到花枝美人立在一株梅树下,树上的红梅开的正好,他抬手去折花枝,露出肤白胜雪的皓腕。
宫犹翎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发出了声响惊到了花枝美人,他一回头,梅枝“咔——”地一声折断,花枝美人回身看到她,对她行礼,“参见陛下。”
然后随手用方才折下的梅枝将鬓角的两缕长发绾到脑后,她赶紧上前两步,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将人裹上,“你出来怎么不在身边带人?今日雪这样大,也不知道添件衣裳,受了凉怎么办?”
叶悲秋眼波微漾,将斗篷拿下递还给她,轻声道:“臣只是在宫中闷得慌,出来随意走走,臣还没有那么弱,陛下不必担心。”
宫犹翎抱着斗篷皱了皱眉头,那事过去已有半月了,他身子该是恢复了,只是身上的那些伤疤该是还留着的,方才见他抬手,手腕处的伤痕仍旧刺目得很,她示意身边宫仕为他撑伞,柔声道:“年关将至,你进宫已有一年多了,你可想回一趟淮州?等过了除夕,我送你回一趟淮州可好?”
叶悲秋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陛下原本待他就十分照顾,苏意之事过后,更是小心守护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陛下的这种好,他看得出,陛下对他带着歉疚,这便是林穆翦不愿再理睬他的缘由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宫犹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毕竟对于花枝美人而言淮州并不是一个令他向往的地方,她连忙又道:“你若是不想回去也没关系,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对了,这里的梅花开得这么好,你想不想煮茶?我让人去收拾收拾梅园里的茶室可好?”
叶悲秋恍然回神,轻摇首道:“陛下不必在臣身上废心思,臣没事,陛下也无需每日都来看臣,苏意之事不是陛下的错,陛下不必自责,臣想随处走走,陛下莫要跟来,臣不喜欢在身边带许多人,告退。”
在宫犹翎的注视下,叶悲秋出了梅园,她远远地跟出了御花园,出了御花园后,见他往盘盏堂方向去了,想了许久,回了司千宫。
叶悲秋进了盘盏堂的时候,林穆翦正在雪地中练剑,这样大雪的天中,他衣着单薄,手中的剑用的游刃有余,那是他学了许久都没有学会的,林穆翦发现了他的存在,收剑立定,立在原地冷眼看着他。
这半月之中,林穆翦再没见过他,他想了许久,有些明白他那日说的话了,也有些觉得,自己比苏意更加丧心病狂,他说得对,自己真的是太可怕了!
林穆翦冷眼看着他好久,终于冷声开口,对周围的宫仕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仕应声退下,他向前两步,问他,“不知叶郎君今日来盘盏堂做什么?”
叶悲秋微怔,这是他头一次没有唤他“美人”,而是用了这般生疏地称呼,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随处走走,便走到了此处,不知叨扰了穆翦公子,我这就离开。”
林穆翦却开口将他唤住,“既然来了,就进屋吧。”
他收住脚步,回首看了他一眼,林穆翦转身进屋,他原地踯躅片刻,尾随进去,林穆翦放下剑,在桌边坐下,他走过去,坐在他面前,他为他斟了一盏茶,他将茶盏端在手中,他开口,问:“还疼么?”
他愣了好一会儿,轻咬下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仰首看向他,目露不解,“穆翦公子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林穆翦轻嗤着重复这四个字,“你比谁都明白不是吗?你的心还痛吗?身子还痛吗?今日你之所以回来这儿,难道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吗?难道不是觉得痛得厉害吗?”
叶悲秋一怔,眼中霎时噙满了泪,林穆翦太聪明,将他心思完全看透,他在他面前,丝毫隐瞒不得,林穆翦微皱眉头,冷眼看着他,冷眼看着他眼中滑落了温热的泪,泪水落在手中的茶盏中,茶盏中的茶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如他心下的这一丝触动。
林穆翦再次开口,“为什么要回流清殿?不敢在盘盏堂待着了?”
他摇了摇头,忽然回过神来,慌张放了茶盏,抬袖掩饰掉泪水,“穆翦公子觉得,我还有胆量在这里待着吗?”
林穆翦轻哼一声,“你自是没胆量的,敢做不敢当,性子软弱,却这般心狠手辣,对自己都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你自是没胆量的,害死了他,不也是害了自己?你自是没胆量的……”
“够了!”叶悲秋猛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别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
“你不想听,那你为何要做?”林穆翦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你看着自己的身子,可能想起他对你做的那些事?可能想起自己有多卑鄙?可能想起陛下为你自责的样子?可能想起当初的自己?你是该心痛的,陛下到现在都无法释怀,一辈子都无法释怀,陛下为了你,连审都不审便赐了苏意死罪,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陛下在用半个朝堂弥补你!”
叶悲秋惊得说不出话,林穆翦咄咄相逼,“苏意是商贾之子,自古商不涉朝堂,他能进宫,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朝半数都向他们苏家!”
“你此举做得好,为自己永绝后患,只怕陛下日后就有的烦神了!”林穆翦嗤笑一声,“怪我不好!那****若是瞒了陛下,便不会有后边这些事了,苏意不会死,陛下也不会内疚,你能伤得就只有你自己!是我不好,我竟中了你的计,呵……我竟没有料到,你能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够来!”叶悲秋猛地拍案而起,“我错了?穆翦公子,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你说我该好好保护自己,我保护自己错了吗?你说我太过软弱,我不软弱错了吗?你说我可怕,对!我是可怕,我顾不得那么多,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我只想叫他死,只想叫他永无翻身之日,我这么做有错吗?”
他眼中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我……我不想让陛下自责,我也不想让陛下用朝堂做代价,我……我……”
林穆翦立起身,走到他跟前,抬手为他拭掉眼角的泪,“你错了,你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流泪,才会心痛,才会来找我,你为何不肯承认呢?你还是这般软弱,敢做不敢当,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软弱之人!”
叶悲秋身子脱了力,在他面前一点点跪坐下去,口中喃喃道着,“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你说的对,我是个软弱之人,我是个无能之人,穆翦公子……穆翦公子,我好痛……”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不想看着陛下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可我不知……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说出这一切,穆翦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我害怕,我不敢,我……”
林穆翦皱起地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然后慢慢在他面前蹲下,将人轻轻揽进怀中,轻声道:“你现在会痛,日后便会更痛,你想弥补,自有弥补的法子,你不该犯这错的,这错痛你一生,我也帮不了你,你来寻我也无用。”
怀中人泣不成声,他头次在他面前这样落泪,他虽软弱,却向来都脸上挂着笑意的,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有多痛,从未这样哭过,哭得不像个男人,他倚在他怀中,一遍遍地道歉,眼中地泪不停地滚落出来。
林穆翦轻轻搂着他,“你软弱,你无能,你却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你若真想弥补,我指你一条路,就看你是否愿意走。”
叶悲秋顿了顿,看着他问:“我该怎么做?”
“回淮州。”这三个字令叶悲秋一下子慌了神,愣了神,也乱了神,林穆翦接着道:“不是让你出宫去,也不是让你现在就走,而是该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回去后还能不能回来,我便不知了。”
叶悲秋目露不解,“什么……什么意思?”
林穆翦接着道:“你若是愿意,我会告诉何时回去,回去又该干什么,你若是不愿意,便此生活在陛下的庇佑下吧,只是你若选择活在陛下的庇佑下,便不要再来找我,你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对自己下得了狠手,不敢靠近你,也不敢叫你靠近我。”
叶悲秋慌忙应声,“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林穆翦微怔片刻,没料到他会这么果断,当初自己可是说那样的话来威胁恫吓他的:
“美人自己清楚,若是我想欺负你,你便是翻身的余地都没有,好比美人今日这受伤的食指,若我不是替你处理伤口,而是雪上加霜——”他说着拖长了声音,打开瓷瓶,将瓶中药粉洒在伤口中,口中与此同时吐出四个字来,“折了它吗?”
“啊……”不知是药粉融入伤口的刺痛还是他说的话,让叶悲秋惊呼一声,猛地将手收回去急喘着警惕地盯着他,即便是防着人,他的这双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三分引诱,三分悲悯。
林穆翦起身收拾好了药囊,将药囊放回书案后的暗格中,走到书案边,再次开口对他道:“这后边的话,美人就更清楚了,当初二公子待美人好,是为了什么,美人想必是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二公子,美人难道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吗?”
那样算是软弱吗?叶悲秋下意识地摇摇头,反驳道:“不是的,我……我不离开二公子,是因为若不是二公子,我也不过是南风楼中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垂下眼帘接着道,“二公子带我出南风楼,与我有恩,即便是有所图,知恩图报,我顺从二公子的意思也是……”
“也是理所应当的是吗?”林穆翦打断他的话,接着道:“你明知道二公子从一开始就有所图,却未想过离开他,不是软弱又是什么?你不愿承认,更是软弱!”
他言语之间如此激烈,令叶悲秋有些恼怒,却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尽力反驳,“我知二公子有所图,仍愿跟随二公子,随二公子之意,也是随我自己之意,算不得软弱。”
林穆翦对他这话却没有反驳,话锋一转,道:“进宫半年了,我与美人相见的时间不多,不过在这时日中,美人以为我待美人如何?”
叶悲秋神色缓和,他待自己与二公子与陛下一般好,他微微颔首,道:“穆翦公子待我很好,多谢公子照顾。”
林穆翦意味不明地笑着,走到他面前,他看着他,一如他看着他,只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林穆翦俯身在他耳边道:“既然我待你好,我做什么,你也不会反抗吧,若是今日在这盘盏堂中,我蹂躏了你,你可会让陛下知道,可会让陛下替你主持公道?”
“什么!”叶悲秋吓得猛地起身,林穆翦抬手将人按回凳子上,对视着他只剩慌乱与悲悯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笑着继续问:“还是你会忍下?毕竟我也曾待你好过,如此对你也不算过分,依你的性子,即便陛下若是知道,会赐我死罪,你也会将此事忍下,不敢告诉陛下,亦或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诉陛下吧,嗯?”
叶悲秋喘着急气,目光聚不到一处去,他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已经感觉到了他身子的轻颤,林穆翦继续说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今日能在盘盏堂蹂躏你,明日便能在你的流清殿中欺凌你,如此你还觉得是理所应当吗?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也好,这般听话,这般软弱,总好过真正的有心思,林穆翦微微颔首,“放心,我会帮你,不会令你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