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在我们老家清峪河边的教师公寓。儿时我玩耍的野河滩地,在房地产玩“野墅”的时代变成了湖,并在一夜之间湖边长出了碗口粗的错落有致的棕榈树,树下是一片片开满了乳白色或深红色花朵的紫薇。教师公寓是作为为这片“野墅”造人气的先头部队而与“野墅”为伍的。
母亲八十多岁了,眼睛几乎失明,但耳朵特别好使,更难得的是母亲思维清晰,记忆力依然很强。对此,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母亲曾经有一个绰号叫保尔,意思是瞎子作家,那是母亲一段很辛酸的历史,我将在后面讲。我跟母亲在写书这件事上当然是一拍即合。母亲指点着我的脑袋说,“你啊你,自家有井不下桶,偏去野河挑水吃。我和你爸爸这辈子的经历不写到书里都冤枉。赶紧写,如果妈妈死了,有些东西你就听不到了,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写父亲,当我准备挖掘素材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父亲。对父亲的过去,我断断续续知道一些,有些诡异,有些离奇,我有些不相信父亲会有那样的经历,我所看到的父亲与可能有那样经历的人判若两人,也许根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叫庄平,一个叫庄铭;也许是两个人嫁接成了一个人,谁知道呢?如果一个人不清楚父亲身份的真相,那他只有一种选择——回避,所以,我不想写父亲。我不对母亲说这个原因,我对母亲说:我不是作家,驾驭不了父亲的故事。母亲鼓励我说,“写书有什么难的?鲁迅写的那个我家后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谁不会写?”见我无动于衷,母亲又说,“你照我说的写,贴着人物写,你如果连你亲生父亲都没有信心写好,那我看,你谁也写不好,就别写了。”母亲说得有道理。母亲见我动了心,又提醒我说,“写的时候,不要像鲁迅那样,人家是大文学家,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那叫深奥,如果换成你,那就叫白痴了。”我把母亲对我进行教导的长篇大论总结为一句话:“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我决定接受母亲的意见,男一号就写我父亲,起码我不担心写出的是豆腐块,我也不会对不住老兵他们,没有兵,就没有官,没有配角,就没有主角,最生动的画面是群情激奋的画面,老兵在什么时候出现,是哪一个人物,你可以猜猜看。
起初,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接受母亲的建议。好像是母亲强烈要求的结果,等我写起来的时候,遭遇了疑团——解开疑团——完美收官,我才悟到,我的心灵在母亲的引领下,接受了一种神秘的召唤,也可以理解为是天意。天意不让这些秘密成为永远的死疙瘩,天意要让我们铭记,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一群前辈们。
这本书最终成为了类似于特工类题材的小说,是我始料不及的,更不是我的本意。
遗憾的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对发现的一些疑团,不肯用想象、用创作的方法去解开,而是执着地如侦探、如历史学者一样去寻找真相,结果耽误了一些时间,母亲没有等到我这本书接近尾声就去世了。如果这本书的完成能让她老人家(包括父亲)的在天之灵欣慰,即是我最大的孝心。如果这本书的出版能抚慰抗战中那些为这个民族捐躯的勇士们的灵魂,将是我最大的愿望。
此书致父辈们那些被深埋了多年的峥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