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驿馆。
“主子,阡陌回信了。”如黑铁塔般的苍鹰匆匆进来,裹进来一阵寒风,递给武王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蜜蜡丸子。
武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接过。
苍鹰屏气凝神地在侧侍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傍晚时分接到阡陌飞鹰密报后,武王殿下便一直冷着脸。近侍进屋点蜡时脚步稍重了些,竟惹恼了武王殿下,一声令传下去,那个近身侍卫便被按在地上打了二十军棍!
这是从没有的事,武王殿下虽冷脸绝情,却也不是冷心之人。
武王殿下“护犊”,那是出了名的。
砰!
鎏金铜人烛台被扫落在地。
那条烛芯横卧在一堆在地面上已凝结的蜡油里,顽强地燃烧着。
“主子……。”苍鹰吓退了两步,慌乱中,差点带翻书案上的青铜鼎。
武王殿下冷拧着眉,烛火在他的脚下燃着,将他的五官映得有几分明沉不定。“好,很好,竟然敢冒充本王的母亲!”
什么?
苍鹰黑得如墨的脸上绽开一丝惊诧,竟有人冒充武王主子的母亲?这,安阳候老夫人岂是让人随意冒充得了的?
武王殿下将两张团皱的信纸扔在苍鹰的面前。
苍鹰哆嗦着双手,拿起细看。
看了半天才看明白了。
冷汗顿时沁满了后脊背,就好象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在啃!
显然是阡陌的亲笔,第一封信上,他禀报说,武王殿下去江城后,依照武王的嘱咐,他每日都会去安阳候府给老候爷、老夫人请安,顺便看看府里有事无事。老候爷比前几日好了一些,能扶着坐起来喝点小米粥。这两日时气不好,老夫人偶感风寒,卧床养病。府里已延医诊治,老夫人并无大碍,请王爷放心。
第二封信上却道,今儿去太医院为老夫人请太医复诊,在那里意外见到王爷暗自安排在寿安宫的那个李姓太监。李太监笑云,他刚把来给端敬太后请安的安阳候老夫人送出宫,顺道来太医院为太后娘娘取安神丸。奴才诧异之极,奴才是从候府来太医院的,来之前还进内堂替王爷给候爷与老夫人请了个安。咋转眼工夫,老夫人竟比奴才的动作还快,去皇宫一个来回了?回去一问老夫人跟前的贴身丫头,梅香证实说,老夫人这几日根本就没离开过候府,连内堂都没出一步。奴才私忖,一定是有人装扮成老夫人的模样进了宫。
未了,阡陌还道,李太监说,安阳候老夫人与太后娘娘相谈甚欢,至于具体聊什么,不得知。
“主子,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演出这么一出戏?他真不怕掉脑袋啊?”苍鹰边恂恂地察看着武王殿下的脸色,边蹲下身子去拾鎏金铜人烛台,“他拼着死活这么干,到底想干什么?”
武王殿下脸色阴郁,眉宇紧拧,背着手,站在镂花窗前。
天色低暗如沉墨,仿佛伸手便能接到满捧的墨汁。
风起,刮起屋脊上的铜铃,叮当乱响。
将整件事情在脑海中颠来倒去的过滤着,武王殿下的脸色越发暗沉,思绪乱成了一团麻。
“到底是谁?若让奴才抓到,定让他生不如死!”
武王殿下微眯着凤眸,眸底里精光暗闪。
那晚的发生的事一直萦纡在武王殿下的脑子里,越想越蹊跷。阡陌私下曾问过暗香,暗香说,前二日被香炉烫了手,老夫人慈心,让她回房歇着,不必在跟前侍候。既然手被烫伤了,她如何能约浮香去武王的书房去拾缀,去打扫卫生?可浮香言之凿凿地说,暗香与她进府多年,她怎么可能认差了人?
这就奇了怪了。这其中,若不是两丫头中有一人说谎,那就是另有人易容成暗香的模样潜入书房!
武王殿下觉得,后者可能性最大。一是,浮香和暗香没必要说这个谎话,二,那块足以以假乱真的假玉佩果真不见了。
易容成暗香之人与易成老夫人之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武王殿下从暗柜里拿出那桢画,铺在水曲柳木的书几上。
重新点燃了烛火的苍鹰凑近一看,又是那幅画像。
近段时间来,武王殿下不是看着残损的玉佩便是盯着画上的这个人错眼不眨地看着。
苍鹰忍不住问:“主子,这武将穿着哪国的服饰?奴才竟辩不出来。”
“你自然看不出来,”武王殿下用手抚了抚画像:“这是凤起国二品武官的服饰。”
“凤起国?风起国可不是被天朝灭了?据奴才所知,现如今,那里文武百官的服饰都遵着咱们天朝的规制”。
“准确地说,应该算是前凤起国,被灭之前的凤起国。”
哦,“那这人是……。”
同样的问题,阡陌和苍鹰曾问过数次,武王殿下均不曾告知。
今儿不知为什么,武王殿下直截了当地说:“此人叫敬仕诚,是前凤起国二品带刀御前侍卫长!”
苍鹰不明白,主子为何总是看着前凤起朝御前侍卫的画像看个不停?这其中,定有隐情!
武王殿下咚地一拳,砸在画像上!
案几上的四宝,受惊般乱跳了几下,鎏金铜人烛台上的火苗,如少女般袅娜的腰身,向左右前后摇曳不住。
“主子……”
“此人武功精湛,尤其他的易容术,深得藏教密宗高僧的指点,出神入化,天下无人能及。”
武王殿下甚少称赞他人。他若开口称扬,那对方绝对是经得起武王殿下的褒奖的。
“这敬仕诚该早死了吧?当年,前凤起国被天朝覆灭时,上至天庭后宫,下至在都城的文武百官,连带着有逆心的百姓,均死在咱天朝大军的刀下。奴才听家父言,凤起国的皇帝、后妃及储君,外带文武百官的尸体,一一抬放在外城楼的广场上,由老候爷与襄王爷的亲兵照名册一一复验,无一遗漏。”
苍鹰是安阳候府的家生奴才,他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安阳候爷跟前侍候。
苍鹰如斯说,心,莫名地松懈了许多。画像里的那个人,武功再好生了得,易容术再出神入化,他毕竟死了,死人再了不得也易不成活人了。
武王殿下将凉得如夜风般的目光从苍鹰黝黑似墨的脸上扫过,无言地卷起画像。之前,他也曾这般的想,可近来屡屡发生的事情,让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很可能真的还活着!
武王殿下伏案在素白绢纸上写了两行字,然后塞进蜜蜡里,递给苍鹰:“立刻传给阡陌。”
是。
苍鹰退出后,武王殿下并没有睡意,他伫立在镂空雕花窗前。带着倒春寒的夜风,将他一络青丝左右撩拨。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慢慢从心底深处向四筋八脉延伸开来。
稀疏的星子在静朗的夜空中一明一暗地眨着,就好似它们的心情同样晴阴不明。
梅花坞东厢房。
浅青色霞影纱床帐半掩半遮,露出奶娘那张带着怒气的面孔。
“奶娘,何事?”
梅雨脸上仍带有兴奋的痕迹,她还未从得意中回过神来。
奶娘支起身子,死死地盯着梅雨。
梅雨上前将一只杏色软缎靠枕垫在奶娘的腰间,又扯过那件琵琶襟上衣给其披上,笑说:“奶娘且躺下罢,有啥事躺着吩咐我也是一样的。”
奶娘猛地捶了一下床沿,脸色更是大变,竟是有万分雷霆之怒!她紧咬住失色的唇,抖颤的手指指着脚踏!
梅雨有些慌神,与奶娘相处三年,她还从未见奶娘如此盛怒过。在大家的眼里,奶娘就像她屋里供奉着的观音菩萨,庄重,温婉,从容,而无声无息。
“奶娘……”
嗯,嗯!
奶娘连连指着床前的脚踏,嘴里发出怒不可遏的声音。
梅雨明白了,忙提起裙裾跪在了脚踏上,陪着笑道:“奶娘,梅雨做错什么了?梅雨浑然不知,请奶娘明示!”
奶娘欠起身,挥起手,啪地一掌,狠狠打在梅雨的脸上!
细白的肌肤上,立显五道鲜红的五指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梅雨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叫道:“奶娘,你莫不是病糊涂了,好端端的为何打我?”
奶娘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双手在半空中比划着,嘴里不住地呜呜乱叫。
梅雨看不懂,更听不懂。
奶娘眼里的那股怒火就差没把眼前的梅雨给烧着了。
情急之下,奶娘从家常髻上拔下一支点翠金簪,在木质床边狠狠地刻了几下。
梅雨伸头看了许久,才认出那几个字。待看清楚了,便吓得扑通一下跌跪在脚踏上!
“奶娘,你这是……”梅雨恐怖极了,进宫之事进行得很是隐密,除了小姐与自己知道外,唯有老天知道罢了,连梅晴跟前都瞒着,奶娘又是如何知晓的?
奶娘刚才在床沿上写了八个字:进宫,安阳候老夫人!
嗯!
奶娘铁青着脸,双唇不停翕动着,睁得极大极圆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梅雨……她在等梅雨的回答!
梅雨退无可退,只得老老实实地将易容成安阳候老夫人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未了,她略显委屈地说:“小姐不让奶娘知道,无外乎担心奶娘会阻拦,更是体恤奶娘,不让奶娘操心。再说了,小姐的计划如此周密,我又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奶娘现在又有什么好着急生气的呢?”
奶娘咬着牙,手指着梅雨,呜呜不断。
梅雨不解其意,继续辩解:“眼看着四月初三就在眼前,奶娘又是知道小姐的心思的,武王那头没有动作,可不得小姐亲自出马?”
不等奶娘有反应,梅雨竟也来了火,气哼哼地说:“我哓得奶娘为何如此生气,奶娘是气我们坏了你筹画已久的大事!奶娘不就想让小姐嫁给武王吗?我真没想到,平日里奶娘似乎早已逃出三界之外,背地里却和凡夫俗胎的心思是一样的,一心想结交权贵,攀龙附凤!”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活象夏夜里鼓噪的青蛙,奶娘的脸色忍不住有了一些和缓,又摇了摇头。
别看梅雨自小便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挫折,可她的心,却依旧和山泉般那样单纯、洁净。
奶娘拉过梅雨,用手绢轻轻地抚了抚她脸上的红肿处,眼里溢过一丝心疼。
梅雨看了一眼形容憔悴且鬓角已爬出缕缕银丝的奶娘,心里便有满满的歉意。无论奶娘有何打算,她的打算又如何让自己不快,但奶娘为小姐所付出的牺牲,梅雨曾听豪叔说起过,每每想起,梅雨对奶娘的崇敬之心便油然地增加一分。那样的付出与牺牲,常人是根本做不到的。奶娘再如何,自己也不能用如此的话语去伤她。
“奶娘,对不起,对不起……。”
奶娘青灰的脸上漾起一抹淡红,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天,又伸出了一个大拇指,摇了摇手。然后,又慢慢地写了一个武字,指了指正屋方向,长叹了一口气。
这回梅雨看懂了。
奶娘的意思是,端敬太后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是随意可哄骗的。而且,瞒不过精明的武王殿下。待他知晓了,武王一定会找自家主子的麻烦。
梅雨忍不住又得意了起来,晃着脑袋:“也就是浪个虚名罢了,没那么可怕。她再厉害,不照样落在小姐和我和算计之中?就算以后武王殿下知道了,我担保他不会找我们的麻烦,而且,他很可能会感谢小姐替他解了围。奶娘是知道的,小姐不愿嫁给武王,武王同样不愿娶小姐。”
奶娘只有苦笑。
该如何将潜在的隐患告知梅雨?伪装成老夫人的举动,在引起武王殿下的愤怒之余,势必会引起武王殿下的警觉。武王殿下年纪虽轻,却是个极有城府极有见地之人。玉佩意外落在武王的手中后,他已有所行动。从他盘下京城所有玉器店的举动来看,武王似在寻找另一块玉佩。梅雨此举,岂不是将武王的目光引向她,继尔引向小姐?
见奶娘沉思不语,梅雨以为奶娘被自己说服了,便服了个软:“奶娘别生气了,我下回再也不敢擅自行动了。若真要去办什么事,事先一定向奶娘禀告。”
奶娘叹了一口长气,挥了挥手,让梅雨退出。
梅雨回到正屋,掀起帘角又垂下,表情有些迟疑:“小姐……”
“有事?”
梅雨的手心里攥着一样东西,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不该给小姐看。
若把真相告诉小姐,小姐与武王殿下之间的误会便不复存在。小姐不愿嫁给武王殿下,有很大程度碍于武王殿下杀了豪叔这件事上。
若解开这个误会,小姐会不会顺坡下驴应了这门婚事?
如此一想,梅雨的后脊梁直冒冷汗,倾刻间湿透了内衣裳。
进退两难,梅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佟嫣然将书放下,扭过头:“你今儿怎么了?那样爽快的人变得如此扭捏起来。是奶娘又训斥你了?”
梅雨将手心里的东西暗暗塞进袖袋里,极力装得若无其事:“没有的事,奶娘只是找我过去聊聊天。”
佟嫣然嗨了一声,挥了挥手:“你也累了一日了,回屋歇着去罢,顺便叫玢儿佩儿过来,今儿该识的字还没教会她俩呢。”
自打玢儿佩儿来梅花坞后,每日早饭后,佟嫣然都会教她俩识字。
嗯嗯。
梅雨退出正房,走到抄手廊上,忍不住举袖试了试寒意浸浸的额头。
也许心有旁骛,袖袋里落下了东西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