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位于老城区的腹心地带。前身是建于民国二十三年的市立图书馆,到48年的时候,馆内藏书已达40万册,后来于****期间被捣毁,80年代中期在原址上重建,是一座中式园林建筑。
林曜晖到的时候还没过7点。他在附近兜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
图书馆的周边都是模样雷同的高层酒店或者商业住宅区,密密麻麻、像屏风一样矗立着,显得图书馆一副不合时宜的样子。可它从前不这样。它刚重建起来的时候,一边是一座民国时期某金融家的私家园林,占地约12亩,49年以后辟为公园;一边是星罗棋布的民居,很多还是清代晚期建筑。据说,从当时的整体效果图上看,图书馆既和佳木葱茏的园林连续,又与稠密的人烟相接,无论取义还是取境,都有如同传统山水画一般的和谐韵味。只可惜,这样的画面,现如今只能从保存在图书馆展览厅的老照片里去体味一二了。
“唉,从风水上说,这些高高的大房子,就是一座一座的墓碑啊。一个城市叫墓碑给填满了,你说它现代化,我可不觉得是好兆头哩。”
这是有一次大家在图书馆三楼馆长办公室的阳台上喝茶聊天的时候,馆长孙觉人说的牢骚话。当时他在,浦桦、雷原,都在……
林曜晖走进大门。前面是花园,修整过的绿竹细密地排列成墙,分隔出通幽的曲径,淙淙的水声从脚下面传上来。走出竹阵,眼前是一座三层高、古色古香的木楼。说是“木”楼,但因为是图书馆的关系,实际上只是在混凝土外层贴上斑驳的木片,借意而已。木片并不是光滑的,而是刻意地保留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这些纹路会随着一天里光的流动,在木片表面制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它们连同庭院里摇曳的树的影子、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木楼的颜色看上去好像是活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是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在设计上增加的现代气息。
三层的楼房里,有外借室,成人和儿童阅览室,一个展览厅和一个小型的多功能厅。地下另有两层,则是藏书重地。林曜晖先在楼里转了一圈,确认了雷原还没有到,于是走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来。
“老孙。”
孙觉人从桌子后面抬起头。他是研究《易经》的专家,研究得才五十多岁,一张脸就跟烧过的乌龟壳似的沟壑纵横。
“又算什么卦呢?”这是他们之间常说的梗。
“呵呵,是你呀。”孙觉人摘下老花镜,说。
“都7点了,还以为你早就下班走了。”
“下班是下班了,但没地方走啊。”孙觉人指指文件柜后面靠墙竖着的一张折叠床。“儿子结婚,给他腾地方。”
“哦。恭喜恭喜。”林曜晖走近来。桌上摊开着一张发黄的旧图纸。他原以为是跟《易经》相关的东西,跟着才发现是图书馆的平面图。
“可就算是这样,估计也挺不了多久了。”
“怎么?”
“据说这儿要拆了。”
“是吗?”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传闻,林曜晖还是很吃惊。“确定吗?”
“应该是跟市里都谈完了吧,据说会建一个文化中心什么的。”
“文化中心?”林曜晖从这四个字里咀嚼出了讽刺的味道。“这里不就是文化中心吗!是哪家公司?”
“佩奥特。”
“佩奥特?”真是到哪儿都绕不开它。
“怎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他走到窗台前。窗户外面支着不锈钢的花架,上面摆着七八盆花,不过都是最廉价的一次性塑料花盆,有些盆都已经瘪了,严重变形,里头的花也早掉光了,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
“几个月没见,你审美品味变化很大呀。”林曜晖打趣说。“这些是……”
“呃……做个试验。”孙觉人似乎不想在这上头多说。“对了,你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
“我跟雷原约了,7点半。”
“在这儿?”
“嗯。”他看看手机。不知不觉地,已经到时间了。雷原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但是从窗口望下去,庭院里的人进进出出,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他拨了雷原的号码。
单调的铃声在耳边回环往复,始终没有人接听。
“雷原这段时间好像有点问题。”孙觉人忽然说。
“你最近见过他?”
“嗯。”孙觉人的神情有些古怪。“我怀疑……他前两天就躲在图书馆。”
林曜晖愣了愣。躲?
“这两个星期,我一直住这儿。上个星期五,晚上,10点多了,我想起来一点东西,就去底下查几本书。你看,我这儿连台电视都没有,晚上就靠它打发时间。”他轻轻拍了拍桌上垒摞的研究资料。“我下到地下二层的特藏书库。特藏书库嘛,门当然是锁好的。我打开门,把灯开开。那里面一排排的都是大号的樟木书柜。我要找的东西在中段的‘子部’,我就在那儿查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半个多小时吧,我忽然觉得,书库里面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孙觉人的声音里透出来阴森。偏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日光灯闪烁了起来。林曜晖吓了一跳。
“灯管坏了?”
“不,这些天总这样。啊……那天晚上也是。”他回想着。“我走到过道上,喊了一声‘谁呀’,没有人理我。突然,书库里的灯闪了起来,所有的灯都在闪,连中央空调的灯也闪,呜哇呜哇……整个书库好像有看不见的水漫上来,库房里一下子满是潮湿的旧书的霉味儿。我朝四面看,没看到人,可我确信有人在库房里。我快喘不过气了,我心里说:我应该赶紧跑。但我不能扔下这么多书在这儿!好多都是珍本书啊!我壮着胆子,慢慢向书库最后面走过去——真的有个人就站在那里!”
“是雷原?”
“是雷原。”
林曜晖感到一阵寒意。“他在干什么?”
“他就抬着头,像这样,看着头顶上的灯。灯一闪,一闪……”
他们头顶上的灯依旧闪烁着。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明明灭灭。
“可能他是过来找你,刚好看到书库的门开着,所以……”
“不是的。他从一开始就在里面。”孙觉人说得斩钉截铁。“我叫了他一声。他好像才看到我,眼神直勾勾的。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我,忽然大声说你知道吗,浦子是陆沉害死的。”
手机录音里雷原的怒吼声重新在林曜晖耳边响了起来。
“我说,如果你发现有什么问题就应该去找警察啊。”
“对啊。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地。然后他就走了出去。说也奇怪,他人一消失,灯就不闪了,书库里熟悉的味道也都回来了。”
头顶的日光灯闪了最后一次。光定住了,房间里很苍白的颜色。
“你唬我呢吧?”
孙觉人干笑了两声,但笑声听上去很涩。
林曜晖重新拨雷原的号码。这回手机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雷原始终没有出现。
林曜晖要等到两天以后,才从他一个做记者的朋友陈伟那里得到了噩耗:
那天晚上,雷原就在离图书馆两条街远的地方出了意外。
死亡时间是7点半钟左右。
死因是心脏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