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奥特的总部在市郊的新文化园区。园区多是清一色规矩而谨慎的灰盒子式的建筑,然而,当看到宽阔大道尽头傲然拔起的佩奥特大楼的时候,这幅单调的图景就被彻底打破了。
远远望去,大楼就像一株巨大的植物。楼体从它底部开始,以一种挑战地心引力的架势,将抛物线的轨迹延伸向它头顶四面的空际,映衬得四周围好似成了一个小人国。它以优雅而超前的设计,强健飞动的线条,仿佛强行将整片园区带入了下一个世纪。
虽然是冬天,但大楼前沿途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各色树木花卉,将风景打扮得像一张明信片。林曜晖看到了通向地下停车场的指示牌,不过大楼前的空地上一样停了不少车。他于是随便找了个空车位。
整个佩奥特大楼实际上是由一座主楼和三座高度稍低的附楼拼合而成,底部有六层是连在一起的,再往上去,楼身则分裂开来,或茎或叶,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流线型向各面散开。
林曜晖走进顶上悬挂着“B座”铭牌的大门。
大厅挑高约有三四层,以两排洁白的圆形石柱分隔空间,厅顶上悬挂着古典而繁琐的巨型吊灯,光从天窗射落下来,在地上、墙壁上形成凝固的光影。与其说是大厅,倒更像是教堂,高大肃穆,富丽堂皇。前台设在大厅里侧,林曜晖走过去,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想见你们总裁。”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
前台小姐的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放心,他等着见我的。”
前台小姐犹豫了一下,拨了一个号码。
“张姐……”她低声和电话那端说了两句,转向林曜晖:“您稍等,总裁助理这就下来。”
大厅一侧的折叠架上摆着各种杂志。林曜晖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是一个瘦小而英俊的年轻人,抱着双臂,面对镜头摆出很酷的冷峻表情,边上的小字写着“封面人物 青春文学新偶像 程夕”。他翻到访谈的那一页上:是个新锐作家,最近貌似很火。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穿一身深色套装的女性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老师!”她主动伸手相握,带着很职业的端庄而又热情的神态。“张岚。老大听说您来了,非常高兴。”
“我可不是为什么好事情来的。”
“一样。您能来,就是好的开始。请。”
两个人进了电梯。张岚按了6层。电梯缓缓上升。两个人礼貌性地对视一笑。
林曜晖注意到,张岚的胸前挂着一个很别致的人偶挂件。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眼望不到边的办公区呈现在林曜晖面前。这是公司里很常见的格子间的布置,但在设计上用了彩色的磨砂玻璃来分隔区域,从近处的红色到远一些的黄色再到更远处的紫色,纵横交错,渲染得整层楼更像是一座迷宫了。张岚领着林曜晖在迷宫里穿行向前。
这里的格子间比一般公司的要大上一圈,有的里面只有转椅和电脑台,有的还支着画板,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片或手绘设计稿。每间格子间里都有人在工作,有的正咬着笔头和电脑屏幕上的三维图像较劲,也有人把身体趴在一个大号粉色健身球上痛苦地蹭啊蹭地试图摩擦出灵感。总之,这是介于职员和艺术家之间的一群人。
“这里是我们佩奥特图书的美术部和设计部。我们影业的海报设计小组也是在这一层。您以前来过吗?”
“没有,头一次。”
“哦。我们是做版权运营起家的,现在嘛,图书、影视、新媒体……但凡文化这一块,我们都做。”张岚娴熟地介绍着。“在别的公司,他们或许可以拿出一个、两个代表性的项目,即使它们是真的;但我们不需要。我们所有的项目都是代表性的。”
“全部赢利?”
“不是全部赢利,是全部——大卖!”她察觉到林曜晖露出一丝并不相信的表情,微微笑了笑。“现在在业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看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怎么做。我们是所有人的标杆。这边。”
她引导林曜晖从迷宫的其中一个出口穿出去。在一间配有咖啡机和仿真发泄人的休息室的后面,有另外的六部电梯。
“刚才我们是从B座上来的。老大是在A座。”等电梯的时候,她跟林曜晖解释。
陆沉的办公室位于A座第28层。外侧是几位秘书的办公室、一间私人电影院和一座迷你室内高尔夫球场。总裁办公室本身并不刻意以豪华慑人,只是大得犹如宫殿,其中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阳光照得房间通亮。当林曜晖站到门口,面对房间深处总裁“宝座”的时候,他不由得深深相信:这样的空间,绝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您稍等,老大很快就下来。”
下来?
林曜晖下意识望向窗外。
整片园区的景色尽收眼底。
刚才上行的电梯至28层为止,他很自然觉得这里就是顶层了,但显然,不是。
进门处,靠落地窗的一侧辟有一个会客区。深棕色的真皮沙发、茶几,以及一个小型酒吧。再边上,贴着墙是一组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和奖盘。从它们杂乱无章的样子可以感受到此间主人对它们的真实态度。陈列柜四角放着几个高约一臂、形貌奇古的陶俑。
林曜晖想,它们和张岚胸前的挂件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办公室最深处,墙上有一盏小灯闪了一下。当他发现那里原来还有一部电梯的时候,陆沉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曜晖!”陆沉一脸惊喜的样子。“才一天!我猜你已经有决定了,对不对?好的决定!”
“不是。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陆沉示意林曜晖坐,一边走到吧台去。“你喝什么?”
林曜晖没理他这个茬:“浦桦是怎么可能会把李鹰系列的小说版权给你的?”
陆沉刚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拉菲。他停下了动作。
“什么意思?”
“那小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浦桦不是一个没有眼力的人,他懂看人,而且,看得很透。昨天晚上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视频——你居然在拿他的去世炒作电影!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陆沉向张岚投去询问的目光。张岚给他比划了两下。陆沉露出恍然的表情。
“所以我要问,浦桦是怎么可能会把他的小说版权给你的?”
陆沉看着他。林曜晖一度以为他会发怒。但陆沉慢慢地笑了起来。
“你就只看到了那一个视频,对吧?还没有看到别的?”他转向张岚。“他要是看到别的还不把我这间办公室给拆了啊?”
张岚配合地露出打趣的笑容。
“你以为我和浦桦是什么关系?朋友吗?——不是!我们是敌人!”
林曜晖愣住。
“浦桦应该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好话吧?不然我就太吃惊了。我在美国学的是量子物理和应用数学,奇怪吗?和什么小说、文学一点都不搭边!但这两门学科让我明白到数据的重要性。你一定知道亚马逊,知道Netflix,对不对?它们是怎么成功的?数据!手机、微博、网络、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的每一个活动都在以数据的形式被记录下来。这就是我们的数据库。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分析整个数据库。现在,我们不需要再去假设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我们直奔核心,我们可以具象地看到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年龄、性别、血型、星座、受教育程度,他们在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玩什么,他们的人口基数、消费能力……”他走到落地窗前,得意地拍打着它,“就像是这间房间,整个世界都摊开在你的面前。你要做的就变成了:寻找数据与数据之间的关联,特别是优势数据间的关联,然后利用、放大这些关联。而这——就是我希望文学在我这个体系里所扮演的角色。”
“这就是你所谓的‘这个世界的秘密’?”
“不!不不不,哈哈哈哈,怎么可能!”陆沉大笑起来:“这些只是基础!但你应该可以发现一点,文学,商业,天马行空的想像,严谨准确的数据,它们本身不就是一对敌人的组合吗?我和浦桦推心置腹地谈过,就是在这里。”他指指林曜晖此刻所站的位置。“他不喜欢我这个人,但他认可了——他认可了这是对的规则。一架天平,他在这一端,而我在这一端。”
“就像是制衡?”
“就像是制衡!所以他把李鹰系列的版权给了我,当然,是有条件的:项目的内容、品质,他把关;码盘、营销、推广,我负责。虽然他现在出了事,但是,我们的契约还在,我在忠实地履行我的职责。”
林曜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陆沉朝张岚做了个手势。
张岚在她的手机里翻调着数据:“哪个?”
“随便。”
“好的。”
她打开墙上的一台壁挂电视,把手机里的内容传送过去——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幅由无数个“1”和“0”符号构成的地球全景。
“这是我们公司自己开发的一个系统,综合了国内排名前十的搜索引擎以及京东、淘宝、当当等网站的实时数据,同时提高了它采集和分析的智能化水平。”她一边说一边输入搜索关键词,屏幕上的图像随之犹如Google Earth一样变化着。
“就是这里。”她指着屏幕上出现的一片主色调为绿色“山脉”状区域说:“这就是过去十年里,有关浦桦老师、李鹰,还有相关周边信息的搜索数据。”
“那些是什么?”林曜晖注意到了散覆在绿色“山脉”间斑斑点点的褐色、灰色、黄色等色块。
“那些是分离出来的没用的、或者有疑义的数据块。”
她划动手机触屏,电视屏幕开始以航拍的主观镜头般的效果向前推进。屏幕的右上角,时间和数据源的标记像经纬度坐标一样不停闪烁着。
“快一点,直接到那个地方。”陆沉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在一边催促道。
“好的。”
随着话音,电视屏幕开始时空跳跃般地向前大幅跃进。最后,在即将抵达某一个点之前放慢了速度。
“这是浦桦老师出事以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系统采集的关于他和他周边信息的综合数据。”随着张岚的操作,屏幕画面变化成3D等高线地形图的式样,同时,画面左侧开始显示以简写英文字母标示的各种数据值。“系统指数维持在2到2.3之间,在文化类非出版周期的时间段里,这算是一个相当好的成绩了,虽然跟大众关注的社会热点什么的不能比。”
“但是——”陆沉呷了一口酒,插了一句。
张岚笑了笑。“但是——”她调整着画面,“这是浦桦老师出事当天的。系统指数升高到了3.8,最高接近4。但你可以从数据流向上看到,新增的这一部分,数据块的颜色没有发生明显变化,说明这部分的数据源主要是来自以前就关注浦桦老师的人群,也就是说,这件事的影响力没有越出它原有的范围。现在我们再来看三天以后的情况。”
“也就是你们那个视频发布以后?”
“说了不止是视频。”陆沉挥挥手,让张岚继续演示。
“这是从第三天以后开始的数据图。”画面继续变化着,等高线标示下的地形在急速升高。“系统指数从6.1开始,6.4,7,7.7……特别是,从5.4往上,数据块的颜色出现了明显变化,看到了吗?说明从这个时候开始,有大量的新数据流涌入,而它们所显示的群体结构,和原先的人群基本上不发生重合。”
“这意味着价值,巨大的、新的价值。”陆沉在沙发上坐下来,得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指数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后达到9.3的峰值,然后开始回落。现在维持在6.2到6.4左右的区间。但你要知道,******吃一顿包子所能产生的曲线,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张岚轻松地开着玩笑。
林曜晖观察着数据图:“但如果,它们是负面的呢?”
“林老师,负面的也是价值。何况,”张岚把画面切换到了最常见的那种圆形比例图上。“根据系统的智能分析,可能带有负面情绪的关注,大概只占到所有关注人群的4%左右,这对于关注总量的巨大增幅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另外重要的一点是——”
屏幕上,圆形比例图被打散,幻化成为无数关键词。张岚将其中“浦桦”、“李鹰”、“电影”三个词连缀到一起,整合出一个全新的比例图。
“因为这次工作的方向,是为了给即将启动的电影作预热,所以,我们把这三个词设为一级关键词,而这三个词所代表的数据块的重合部分,我们称之为‘核心关注’。从这张图我们可以看到,‘核心关注’约占整个关注总量的三分之一强。这说明,我们的引导工作处在正确的方向上,而且是卓有成效的。”
“也不都是我们的功劳。”陆沉笑起来:“浦桦的小说大红了这么多年,在出版这一块已经做到顶了,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去开发它在其他领域的价值?——不是不想,是外部条件不允许。李鹰的这个系列往往涉及到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不虚美,不隐恶,很现实,而且总是以强硬甚至极端的手段去解决问题。你知道的,这跟我们国家长久以来的‘韬光养晦,决不当头’的政策不符嘛,审查上过不了关。但反过来,对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受众来讲,也等于是饥饿营销,就等着开闸的那一刻。而现在,中国国力增强,低调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在要求有一个应时而起的文化上的新偶像。所以,这也是我和浦桦的共识:在现在这个时候改编他的小说,正当其时!你觉得呢?”
林曜晖把车开得很快。他很恼火。
他是对自己恼火。因为他刚才居然有一点——被陆沉的话说动了。
“但浦桦为什么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天平的另一端空了,我需要有人来填上。根据浦桦的遗嘱,这个人要么是雷原,要么是你。你考虑一下。”
手机铃声很突兀地响了起来。
竟然是雷原。
“喂。”
“你回来啦?”声音听上去很沙哑。
“嗯,刚回来。怎么回事?”
手机那端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儿?”
林曜晖瞥了一眼后视镜。佩奥特大楼就在车后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和他对视着。
“我刚从佩奥特出来。”
雷原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陆沉找你了?”
“嗯。”
“你听着,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还有,如果他要买你书的版权,千万不要卖给他!”
“他没有要买我的书。他就是跟我提了一下浦桦的遗嘱……”
“去******遗嘱!那根本就不是遗嘱!”
“啊?”
“那只是……只是一个防患于未然的东西!”
“什么意思?”
手机那一端又沉默了。
“雷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林曜晖几乎以为信号中断了。终于——
“你不会相信的。”雷原说。他的声音很疲惫,还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Try me。”林曜晖有些不安,他特意加上了玩笑的口吻。
“这样吧,今晚你有时间吗?7点半,我们图书馆见。”
通话很仓促地结束了。
但车里依然残留着从手机电磁波彼端传来的不安的味道。林曜晖打开车窗。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他再次把目光瞥向后视镜。
佩奥特大楼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