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耐茨妻妾十八房,儿女九十九,只有博洛阿纳一个儿子。得到这根独苗,可真不容易啊!博洛耐茨不知让毕摩做了多少场法事,找了民间多少偏方,都无济于事。可当他心灰意冷时,年过四十的大老婆阿枝,终于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深山出太阳。博洛耐茨终于如愿以偿,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了。全家人如获至宝,众星捧月般围着阿纳转。如果说阿纳是太阳,那么家人就是月亮;如果说阿纳是月亮,家人就是星星。阿纳要月亮,博洛耐茨会去找登天的梯子;阿纳要星星,博洛耐慈会找勾星的勾子。
阿纳健壮结实,长到三岁,几乎没有生过病,可博洛耐茨夫妇还是不放心,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让毕摩给阿纳算吉凶、测祸福。阿纳打个喷嚏,庄园上下都会忙得晕头转向,毕摩更是不得安生。三天前,毕摩才给阿纳测算过,说万事大吉的啊!可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呢?老虎震天撼地的嚎叫声,让博洛耐茨心惊胆战;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博洛耐茨心急如焚。令人不可思议是,除了他,都说没听到老虎叫声。这更加让他恐惧不安!
天空像通了底一样,一直往下漏水,不时还夹杂着电闪雷鸣。毫无踪迹的老虎,闹得整个庄园不得安宁。东方露出鱼肚白,人们才陆续进入梦乡。
楚耄阿基一直小心翼翼地陪着博洛耐茨,跟前跟后地折腾,也很累。他很想一头栽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可天已朦朦亮,博洛耐茨也平静了一些。他知趣地安慰博洛耐茨几句,借来雨具,骑着马离开。
博洛耐茨送走楚耄阿基,才精疲力竭地上床。躺在床上,他却异常清醒,老虎的叫声仍然萦绕耳际。老虎明明在门外咆哮了三次,可大家怎么就没听到呢?那么多人找了一晚,咋个连老虎的影子都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可以不相信他,但他坚信自己的耳朵。他敢断定,阿纳一定也听到老虎吼叫了,否则老虎每次叫,阿纳怎就会凄厉的哭呢?退一万步想,就算真的没有老虎,孩子也肯定吓坏了,得赶快让毕摩测算、禳解。
“来人啊,快去找大毕摩来!”博洛耐茨边穿衣起床,边大声喊。
“是,老爷。”正房门站岗的两个护卫异口同声应着,飞一般穿过雨帘往外道院去了。
大毕摩听到老爷有请,赶紧穿戴整齐,赶到接待室。博洛耐茨一见毕摩,焦急地说:“你赶紧替阿纳看看,有没有丢魂?只要为了阿纳,再破费都不要紧!”
“嗯嗯,好!”大毕摩看着博洛耐茨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脸,布满血丝的眼,心里十分不安,唯唯诺诺。
“抱儿子出来!”博洛耐茨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阿枝和奶妈弯着腰,四只手同时捧着阿纳,轻轻地迈着碎步出来,小心得就像捧着一枚易碎的大鸡蛋。
大毕摩德勒阿鲁看到这情形,想笑,但没敢笑出声。他仔细端详着酣然入梦的阿纳,孩子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心底暗自奇怪。听头晚的三次哭声,孩子的魂应该丢了的啊!怎么倒像没事人一样了?但他没表露出自己的心理,反而高兴地说:“老爷,吓是吓到了,幸亏魂没丢。”
“只要孩子没事,我的心就放肚子里了。其他的事嘛,都好说。”博洛耐茨喜上眉梢,之前的烦躁担忧一扫而空。他顺便问,“你预测到什么没有?”
“森林那边的娥依本施,可能……可能有事情发生。”他把自己的测算,小心地说出来。
“呼——”博洛耐茨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与我们无关就行,不管那么多了。”
博洛耐茨的无情,令大毕摩心里很不舒服,但他没出声,只在脸上掠过一丝
不快。毕摩特殊的地位,让博洛耐茨不敢不尊重他。但大
毕摩清楚,说一千道一万,自己的话改变不了什么,于是不想再浪费口舌。
小孩是最容易受到惊吓而掉魂的,可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博洛阿纳没事,博洛耐茨的魂却掉了。刚开始,博洛耐茨觉得全身虚软、四肢泛力,昏昏欲睡,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一周时间,他就变得面色蜡黄,眼泡浮肿,食欲减退,精神恍惚。过去被下人私下说成“不骂人,乌鸦都不叫”的老爷,现在整日躺在床上不动不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爷,老爷!”博洛耐茨的妻妾心急如焚,女儿们哭哭啼啼,毕摩也慌了手脚,管家无所适从……大家都手足无措地围着他喊。
“阿纳!阿纳!阿纳——”博洛耐茨颤声喊着儿子,苏醒过来。他梦见儿子被一只黑虎叼着,越去越远,他拼命喊着撵着,就是追不上。结果,把自己喊醒。
“别急!别急!儿子好好的呢。”阿枝看到丈夫满头虚汗淋淋,焦急地喊着儿子,立刻出去把儿子抱来,塞到丈夫怀里。
“阿纳!阿纳!阿纳!”博洛耐茨搂着儿子,眼眶湿湿的,边亲儿子的脸蛋,边连声喊着。弄得在场的人,心里酸酸的,妻妾们呜呜咽咽。
“我还没死,嚎什么丧?”博洛耐茨有气无力地骂道。他想像平时一样,怒目圆睁,扯着嗓子好好骂骂其中几个小老婆。自己生病,还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给谁看?装模作样的哭声,更令他生气,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发火。他放开儿子,把目光移向十八老婆阿媚,左手拉过她娇嫩纤细的玉手,右手轻拍着她的手背。除了宝贝儿子,他最心疼的就是刚娶半年的阿媚了。见到阿媚秀气可人、青春焕发的脸,博洛耐茨的心都要被融化了。看到阿媚一串串往下落的泪珠,他的心疼得快要碎成肉末,可他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天不怕,地不怕”的博洛耐茨,真的会吓得丢魂么?打死人们都不会相信,毕摩也无法相信。可看了面相,按生辰八字算了卦,毕摩肯定他真的丢魂了。
“老爷的魂丢了。”大毕摩德勒阿鲁说,“等我算算,确定被什么东西所吓,才好叫魂。”彝人认为,人自降生,灵魂就随之而来。灵魂和躯体结合,人才健康,而当灵魂与躯体分离,人就处于睡眠状态。如因受到惊吓而“失魂”或魂魄被鬼魂摄走,就要举行解邪招魂仪式。
“我的魂……魂丢了?没搞错吧?”博洛耐茨眼睛半睁半闭,喃喃着。不一会儿,就放开小老婆的手,又昏睡了过去。这几天,他就像周身爬满瞌睡虫,老睡不够,喊醒后说不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那快点帮他招魂吧!”博洛耐茨的妻子阿枝着急地说,儿子还小,小老婆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老爷有三长两短,她们还不得翻天?她越想越害怕,不禁簌簌落泪。
“是啊,得快点!肯定是那夜吓着了。”在场的人都催促。
“吓到他的,到底是雷电还是风雨声,或是他所说的老虎吼声?还得再算算。”大毕摩又说。
“老爷吓丢魂了,是真的吗?”
“老爷不把别人的魂吓丢就好,他会吓丢魂?”
“我也没办法相信呢,但听说是真的。”
博洛耐茨丢魂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尤其是下人们,好奇心驱使得他们的心情异常兴奋。
大毕摩又一次翻开经书,对照着博洛耐茨的生辰八字算了又算,惊呼:“还真是被老虎的吼声吓丢魂的!”
“可没有听到老虎叫啊!”所有人都说。
“真是活见鬼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枝问道。
“特殊情况下,有些特殊的东西,它想让谁看见谁才能看见,想让谁听见谁才能听见。”大毕摩德勒阿鲁耐心地解释。
“是的,会有这种事呢。”其他几个毕摩附和。
“哦,真神!”大家将信将疑。
“下步给咋个整?”大管家问。
“等我们测算一个日子,替老爷招魂。”大毕摩说。
毕摩算定的招魂吉日,是博洛耐茨生日那天的属相日,招魂的时辰越早越好。如果晚了,就会冲撞到人或动物,招魂就失效,只好择日进行了。招魂的地点是山神树下。山神树,在博洛耐茨家庄园后面的洛尼白山半腰。这是一棵两围粗、十层楼高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外形好看。当然了,不好看的树,不可能被封为山神树。笔挺的干,擎着巨伞一般的树冠,像是特意为脚下的泥土遮风挡雨。
公鸡刚叫了三声,残月还弯在天际,星星还懒得回窝,大毕摩就已经给院中的老鹰雕像上了三炷香,做完祈祷仪式了。然后他带着两个助手和一个男孩子,急匆匆踏着朦胧的月色,从后门上山。小男孩是博洛耐茨家的亲戚,是专门找来代表病者的。三个毕摩都穿着法衣,戴着法帽,让人觉得庄重神秘。大毕摩手里摇着一支绿茵茵的青冈树枝,一脸严肃地走在前头;跟在其后的是毕摩阿侯,他抱着一只白羽毛公鸡;走在最后的是毕摩阿萨,他背着装好招魂用品的背篮;小男孩走在中间,一路兴致蓬勃地东张西望。
“东西不会拿漏了吧?”大毕摩生怕阿萨疏忽大意而误事,不放心地问道。
“带齐了,你放心!”阿萨回答。
“嘻嘻——”小男孩望着三个毕摩的穿着打扮,觉得有趣,禁不住笑起来。也难怪,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法事,哪有不好奇的?
“记住,做法事的时候要严肃,不许笑!”大毕摩严厉地警告。
小孩听了大毕摩的话,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蹑手蹑脚地跟着大家,踏着朦胧月色,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扭来扭去,生怕弄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