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露出鱼肚白,阿匹就来到黑森林边。莽莽苍苍的森林,一望无际;密密匝匝的树木,密不透风。阿匹沿着森林,绕了好一阵,找了好一阵,就是没有找到进林的缝隙。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多耽搁一会,孩子就多一分危险,阿匹心急火燎,涕泪长流。
看来只能砍开树木,劈出一条道路了。阿匹拔出砍刀,挥向树木,树木硬梆梆,左砍没刀痕,右砍没刀印。阿匹急得手抖心跳,汗泪合流,无奈双膝跪地祈求:“树神啊树神,不是我要伤害你,是那婴儿太可怜。求你让开一条道!”
阿匹话音刚落,树木簌簌发声,好像在和阿匹对话。阿匹挥刀再砍,刀起树倒,阿匹钻了进去。
林中藤萝密布,荆棘丛生,山竹茅草相缠绕,冷风飕飕刮肌骨,使人寸步难行。阿匹沿着哭声方向,“咔嚓咔嚓”左右砍,砍出一步迈一步。走了三天三夜,砍了三天三夜。一个阴云密布的晌午,阿匹来到一处林间,一堵陡峭的悬崖挡住去路。崖顶直插蓝天,墨云缠绕其上;崖壁黄叶叠着黄叶,枯草盖着枯草;中央有个山洞,哭声似在洞中。阿匹欣喜若狂,揪着藤蔓往上爬,想要进入山洞。刚到洞口,一条大蟒伸出头来,“呲呲”吐出红信子瞪眼望着阿匹,像要把她吞进肚里。阿匹吓得魂飞魄散,连人带着篮子从崖山摔下。她忍住疼痛爬起,闭着眼,右手抚着胸部祈祷:“有灵性的大蟒,请你听我细说。我不敢冒犯你,可实在放不下婴儿。求你怜惜那无辜的生命,保佑我找到孩子!”大蟒似乎听懂了,默默把头缩进洞里。阿匹镇定下来,又想往上攀登,可怎么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了?山野静得让人发慌,没有鸟鸣,没有虫声,连风的影子都见不着。阿匹的心砰砰直跳,难道孩子已遭不测?阿匹慌手忙脚地抓住悬崖上的一蓬荆棘,忍着辣乎乎的刺痛,尽力往上登。可隐约又听到三声布谷叫,哭声好似在右边。
阿匹再往右砍,又是三天三夜。一个月明星稀之夜,阿匹来到一处山坳,一条大河挡住去路。河面宽阔,望不到对岸;河中巨浪滔天,漩涡连着漩涡,涛声震天动地,像要吞噬万物。阿匹灰心丧气,停下脚步伫立河边,低头小声啜泣:“可怜的孩子啊,你前世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么多阻挠,难道你命该绝?”
月光携着阿匹浑浊的泪珠,在河面闪出金色。浪涛渐渐平息,水面风平浪静,浑水变得清澈,一眼见底。阿匹听到哭声,隐约就在左边。
阿匹往左砍去,又是三天三夜。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阿匹来到林间一处平地,见到一个大湖。湖面平坦宽阔,碧波涟漪,像一面绿色大理石桌面;湖水清澈蔚蓝,倒影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湖边芳草萋萋,野花遍地,百灵鸟在树上宛转地歌唱;湖里鱼虾嬉戏,细浪翻卷,清风在湖面逗弄着阳光。
这么美丽迷人的地方,就是土埋到脖子根的阿匹,也只在传说中听过。可她无心欣赏景色,匆匆忙忙寻找。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环湖走了一圈,不见小孩踪影。正在纳闷着急,听到哭声就在前面。阿匹又往前走,林中闪出一片空地,地上绿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美得有些异样。
阿匹边急急忙忙往前走,边眯缝昏花老眼细瞧。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空地边树上蹲着两只苍鹰,它们警惕地睁大双眼巡视四周,像在站岗放哨;一只体形巨大的苍鹰站在地中央,张开伞样的翅膀,好像护佑着什么。苍鹰翅膀下,一只大奶母麂子低头做着什么,三只公麂子站在一边,嘴里衔着灵芝,专注地望着母麂子。阿匹满脸疑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见到有人过来,苍鹰和麂子都惊疑不定,似乎很紧张。树上的苍鹰扑打着翅膀飞到阿匹头顶,嘴里“咡咡”大叫;地上的苍鹰收起翅膀,睁圆双目怒视着阿匹;站着的麂子围拢来生气地吼叫,低头的麂子抬头惊惧地张望。
阿匹见到金灿灿的阳光下,绿茵茵的草地上,躺着一对背布包裹的婴儿。她喜形于色,脸上堆着层摞层的笑容,流着感动之泪向苍鹰和麂子作揖。苍鹰和麂子神色缓和了,动作温柔了,它们轻轻退到一边给阿匹让路。
阿匹蹲下身子,爱怜地望望婴儿。左手抱起浓眉大眼,鼻梁挺直,脸像圆月的男孩;右手抱起弯眉细眼,眼珠乌黑,瓜子小脸的女娃。这是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婴俊俏壮实,女婴秀气漂亮。男孩酣然入梦,嘴角浮出笑意;女孩扑闪大眼望阿匹,一对酒窝盛满甜蜜。一双粗糙得松树皮样的手,同时救起两条鲜活的生命,阿匹的心像灌了蜜一样甜,一波一波的笑容在她梯田般的脸上荡漾。看到阿匹真诚的神情,苍鹰和麂子似乎明白一切,纷纷向她表示感激。苍鹰飞到半空,翩翩旋舞;麂子退到一旁,欢蹦乱跳。阿匹抱着孩子,躬身向它们点头致意,感谢它们对孩子的庇护。
山风徐徐,溪水潺潺,森林里的景致无比美丽。阿匹用背布背起一对孩子,依依不舍地走出森林。苍鹰俯冲下来,围着阿匹不停地转圈,眼中流出惜别的泪,一路护送阿匹;麂子围着阿匹虔诚地鞠躬,嘴里“呦呦”不停,像说着感谢的话,走在前头给阿匹引路;空中的百灵鸟,唱起动人的歌谣,一路尾随其后;树木簌簌飒飒,好像轻声细语地叮嘱,又像流着泪唱着《送别曲》。
彝族谚语说:“雄鹰飞走了,翅响依然震荡在天边。”
阿匹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一串悠长悠长的足印蜿蜒在林间,像金光灿灿的蛇在爬行。
自从听到婴儿的哭声,娥依本施人的心中受尽了煎熬。他们真正体会到:“吃饭抵得嚼沙子,喝水抵得喝毒药,睡觉像被荨麻辣”的滋味了。孩子的命运揪着他们的心,扯着他们的肺。他们咒骂富人当道穷人挨饿的世道,咒骂狠心丢弃孩子的爹娘,咒骂阻碍他们救孩子的黑森林,最多的是埋怨自己的无能。
再高的山有顶,再长的河有源,再难的事总有办法。射猎高手实在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三天瘦成皮包骨。他找来寨子里身强力壮的男人,聚在村西头那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榕树下,商量如何救孩子。曾经胆怯、懦弱、退缩的男人们,也无法经受内心的折磨,纷纷赞同。但哪些人去,成了争论的焦点。
“森林里豺狼多,挑出射箭技术高的组队进林,才有把握。”擅射的人说。
“树林浓密,拉不开弓,发不了箭。还得选力气大的,拿着快刀硬拼。”力气大的抢着说。
“不能只使蛮力,要用巧劲。躲得快才能避开虎豹!”善跑的人抢着说。
“我们去!”
“我们去!”
“还是我们去!”
这些男人,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他们后悔当初的胆怯、退缩,纷纷争着抢着要进森林救孩子。不去心不安啊!争来争去,议来议去,最后决定善射的、擅跑的、力气大的各挑选五个人,组队进山救孩子。
救是一定的,可该怎么救?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大家又聚在榕树下商量,希望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可俗话又说:木架多,房子歪。你嘴出葱,我嘴出蒜。男人们从东方发白,议到日落西山;又从日落西山,议到东方发白。整整商量了一天一夜,才勉强统一意见。
“进林凶多吉少,应该找毕摩算一卦。”射箭能手说。
“毕摩都被有权有势的人家请去做专职了,我们穷人到哪里去找?还是找阿匹卜问吉凶吧!”一个年纪稍长,性格沉稳的男人说,“再说阿匹最仁慈,救孩子的心情也最急迫。我们去救孩子,得告诉她一声,让她心落啊。”
“哎呀,好几天没见阿匹了。”摔跤冠军大悟似地道。
“是啊!也不知她忙些什么?我们去看看吧!”打猎高手道。
“是啊!是啊!”大家纷纷附和。
夜幕笼罩着山寨,白天绿意盎然的榕树,变得黑黢黢的怕人。婴儿的哭声破空而来,男人们的心揪在一起。他们饿得肚皮贴紧背脊,但谁也想不起回家吃饭。他们蜂拥向阿匹的木板屋,想急于知道占卜的结果。
“阿匹,阿匹!”还没走到屋前,人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喊。
喊声在阿匹的房前屋后飘荡,风在木板缝隙间呼呼作响,想偷嘴的老鼠抱头逃窜……没听到阿匹回答。阿匹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怎么听不到喊声呢?难道没在家?难道发烧昏迷无法出声?难道……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心提到嗓子眼。
大家争先恐后地奔向小屋。木门被风摇得“咯吱咯吱”响,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铜锁,不见阿匹的踪影。
“这么沉的夜,阿匹上哪里了?”
“夜里豺狼猖狂,阿匹还敢出门?”
“得赶快找到阿匹!”
“阿匹——”,男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拖着长声喊。
大家分头行动。田边地脚,河里山上,村里村外,能找的地方都找遍,没有阿匹的影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能问的人都问完,没人知道阿匹的行踪。
“不会进山找孩子了吧?”有人小心地猜测,他自己也觉得这猜测荒唐,说话的声音特别低。
“不可能!那不是去送死吗?阿匹不会那么憨。”有人反驳。
“阿匹不憨,但心地善良,肯定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所以……”
“阿匹没儿没女,也没有亲戚可走,一定进森林了。”又有人说。
“说得有道理,可现在怎么办呢?”
“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我们就该答应阿匹去救孩子。”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找阿匹也好,救孩子也罢。我们得快点进森林。”
阿匹不见了,娥依本施人本来就沉重的心,越发沉重,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孩子的命运就够他们担心了,又加上阿匹,真是雪上加霜啊!但他们知道,忧愁担心都无济于事,得赶快准备进林。该准备的东西太多,该考虑的事情也太多,他们马不停蹄地忙碌着。男人 “嚯嚯”磨着刀或“嘚嘚”做着箭,不停地给女人交待着家务,柔情蜜意全在话里;女人们炒着燕麦或烙着苦荞粑粑,轻声细语叮嘱着,眼泪禁不住簌簌落下。
准备了两天两夜,啰嗦了两天两夜,终于齐备了。男人们背着武器和食物,走向那条弯了又弯的小路,一步三回头地挥手告别;女人和孩子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站成树的形状伫立村口,直到望不到男人的背影,才洒泪回转。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值得安慰的是,人多势众,可以相互打气,相互照应。
黑漆漆的森林像铜墙铁壁,挡住了想进林的男人们。他们绕着树林,急急忙忙四处跑。跑到东,东边树林密稠稠,耗子都无法往里钻;跑到西,西边藤萝缠古树,狂风也无法吹进去;跑到南,南边刺窠尖戳戳,伸手进去是妄想……他们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伐树取道。大家纷纷拔出刀,照着树木奋力砍。可刀砍到树上“橐橐”作声,手臂震得疼进心,树却没有丝毫刀痕印。一刀又一刀,刀刀砍在树上,树木安然无恙。忙前忙后,跑得气喘吁吁,累得腰酸腿疼。跑了三天三夜,砍了三天三夜,就是无法进森林。
“唉,可能孩子命该绝!”有人叹气。
“命中只有四两油,再争不会有半斤。可怜的孩子没有救星!”有人灰心。
“可阿匹怎么吧?”焦急的语气。
“年轻力壮的大男人都进不去,阿匹可能进林吗?”
“如果没进林,她到底去哪里?”
“怕是凶多吉少!”
“阿匹啊阿匹!慈祥善良的老阿匹,你一生替别人着想,却遭过那么多罪,受过那样多苦。但愿你能平安!”
森林是进不去了,孩子没法救,阿匹无处找,大家忧心忡忡。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瘫瘫地坐在森林边草地上,没滋没味地嚼着苦荞粑粑,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有关阿匹的记忆。
牧羊能手想起,有一次放羊时不小心摔断了腿,阿匹知道后,背着篾箩上洛尼白,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找来草药,捣碎后,一天一次给他包扎。整整三个月不间断,终于治愈了他的腿伤。他永远不会忘记,阿匹找药回来的情形:头上小山一样的黑布包头散了,衣服挂破了好几绺,裙摆沾满泥土,脸上、手上有血痕道道……
打猎高手想起,那一晚,病了整整一个月的父亲,突然说想吃稀饭,可家里搜不到一粒米。阿匹听说后,厚着脸皮,忍住羞辱,硬从楚耄阿基家要来一木碗米。喝完一碗稀饭,父亲满意地闭上眼睛撒手人寰。
阿匹的热情,阿匹的善良,阿匹的仁慈,阿匹的无私,阿匹的古道热肠……无不让人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