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把年夜饭专用的那张尤其沉重的老榆木桌子面搬进了饭厅,鸥鹭看见赶紧拧了块抹布上前去擦灰。
大伯一手扶着桌子面叫鸥鹭擦,一手捶着腰,抱怨着自己老了,搬这么张桌子面就气喘吁吁。“我单位都退休了,在家也该退退休了!这张桌子面啊,明年传给别人!”
“你传谁啊?你看看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传给谁啊?”正在客厅给儿子剥奶油花生吃的六婶带着笑问道。
大伯气呼呼地看了看四周,说:“是啊,传谁啊?!一个中用的没有!一地死丫头片子!好歹春天把白鹃嫁出去了!要不这屋里演上五朵金花了。”
“过年别胡说!”奶奶听见“死丫头片子”里的“死”字立即沉了脸。
“咱家演的可不是《五朵金花》,咱演的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您看这‘偏见’都有了,‘傲慢’估计马上也要上门娶了!”坐在沙发扶手上嗑瓜子的白鸽跳下来顶了大伯一句。怕挨大伯骂,白鸽马上转移了火力:“鹤姐,鹭姐,我在敲打你们呢!你们俩大长腿快给我出去招那有钱的女婿!不是那骑着龙的金乌龟可不让领进门!嗯,龟鹤遐寿,鹤姐,限你在爷爷生日之前嫁出去!”
“鸽子你是要……”正在擦刚洗完的茶杯的白鹤一声怒喝,到半截腰想起了奶奶的教诲,只好把“你要死”的“死”字活活吞了下去。
“我要怎样?!”白鸽知道白鹤为什么不敢说完,越发朝白鹤做起了鬼脸。
“鸽子,你名就没起对!你哪是热爱和平啊,这么爱惹人,就该叫白斗鸡!”听见“有钱的女婿”就分外心虚的白鸥鹭抬头调笑了白鸽一句。
“白斗鸡!白斗鸡!这个名字好,是白斗鸡!不是肯德基良种白羽鸡!”白鹇放下洗完的水果就跳着脚拍着手闹嚷起来。
客厅里坐着的人正笑着,六婶丢掉手里的花生壳,拍了拍身上,淡淡地说:“女孩子多了就是吵闹!特别是鸽子,光动嘴不干活!”客厅里一静,白鸽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六婶子,我是手无缚鸡之力,这辈子都干不了大事了。看小鹰都比您还高了,那桌子面早晚是小鹰的,别人抢不去!”
白家唯一的孙子白鹰陷在沙发里看着手机屏幕,涨红着脸假装没听见,他知道又要围绕他开战了,早早就准备好了鸵鸟战术,连剥出来的花生米也不拿了。
“白鹰有白鹰的事,用管这些家务上的鸡毛蒜皮。”六婶虽然脸上风平浪静,声音却得意洋洋。“男孩子是干大事的,现在又是读书的时候,用这些家务缠着他干什么?您说是不是,妈?”
奶奶向来分外疼这个独孙子,五朵金花在学校念书都念得不赖,从白鹰一出生,她心里就为白鹰画好了宏伟蓝图。虽然白鹰从小娇惯,读书从未下过苦功,还玩得越发潇洒。她还是一看白鹰就觉得哪儿都好。所以她听见五儿媳妇的话没作声,只是笑嘻嘻地瞅着白鹰,催他赶快吃核桃补脑子。
作为唯一一个生了男孩的媳妇,六婶在家也是向来骄傲,现在自然是把老太君的态度当成了给自己撑腰,说:“鸽子啊,你不用太有压力,反正过不了几年也得嫁到别人家去洗衣服做饭,趁着没出门在自己家多歇几天有什么不行!就是别听了婶子的话,怕干活怕成了老姑娘!”
白鸽嘴巴泼辣,白鸽的母亲嘴巴也泼辣。四婶在厨房听见客厅里叮叮当当的口角早就憋不住了,借着找东西为由进客厅来接话:“对,咱们家小鹰是干大事的!游戏公司离了他就得倒,那些靠小鹰的零钱抽烟喝酒的小青年们还等着捧小鹰当大当家的,还等着小鹰去指挥着南征北战!不像我们家这些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没点出息,就会拿个学位。玉红啊,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也不是在你娘家,不动手下厨做饭一会可不给吃!”
“有福之人不用忙。”六婶伸手摸了摸白鹰的头,白鹰不舒服地躲了躲,没有说话。“儿子的福在后面呢!没后福的上辈子没就积福生不出儿子,还不赶紧厚道做人,积德修阴。”
鸥鹭多年听惯了六婶这些话,早就不往心里去了,擦完桌子先去四处看了一眼,见爷爷看报看困了正仰在躺椅里打盹,妈妈正在厨房里和大婶、二婶边说话边“咣咣”切菜。她就悄悄带上了这两间屋的门,进来客厅抄着手倚着门静静看热闹。大伯也懒得理会这些女人,又下楼去储藏室忙了。
刚刚上阵的四婶丝毫不肯放松火气“我倒是今天才学会怎么写‘厚道’这俩字。科学都证明了,生男生女看男人基因。小六的这几个哥实在是做人太差,不但没积德修阴让自己有福气生儿子,还把那点子读书的基因都分分带走了,一点都没给小六留。这些年要不是爸妈偏疼,小六和小鹰可真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步了,还不得给我们害苦了!难得玉红比一般人贤惠,宽宏大量,还教会我们积德修阴!”
“原来四嫂最有学问,还懂基因。说话也边乱捎带人,妈生了这6个儿子2个女儿,难道老白家没有生儿子的基因,自己肚子不中用还怪基因!”
“是我捎带别人还是你捎带别人?!果然是六妹中用,十几年前生了一个孙子就得了金牌令箭,挨骂时候总能把妈推出来挡着!”
婶子拌嘴小辈们都不敢说话,奶奶虽然早就带了怒色,但是想到四儿媳妇说得虽然难听,但说到的哪件事都没冤枉小鹰。小鹰近来确实学习一路下滑,还交了不少把他往不学好的路上挑唆的“朋友”。既然过分护孩子会进一步坐实了偏心的罪名,奶奶决定还是要遵守古训,“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鸥鹭正犹豫着怎么办,背后的门动了一动,她赶紧让开。是爸爸和四叔外出办事回来了。
正气得变色的六婶一看见鸥鹭的爸爸进来,突然又来了精神,一边拈起一把瓜子,一边冷冷地说:“小鹰就算这次期末考分少了一点,老白家也就这一个姓白的孙子!白家指着小鹰传香火!别的不知道读书管不管用,起码不!姓!白!”
正帮爸爸和四叔开门的鸥鹭只觉得脑壳里“轰”的一声,六婶竟然把这话说出来了。就算亲戚都多少知道她家里的这桩事,也是默认不可说的,这下她可慌了神——不说话就白受了这气,说话就等于公开嚷嚷自己家里的事情,这如何是好?她偷眼望向爸爸,等着看爸爸反应。
爸爸已经听见了这句话,本来想伸出去拿个杯子的手也僵了一会又放下了,沉着脸闷声坐在了沙发上。
“阮玉红你满嘴胡说什么呢?!”四婶立即高了声音,“狗急跳墙、到处乱咬是不是啊?”
“佳萍,吵吵闹闹的干嘛?又怎么气妈了?做饭去做饭去!”后面进来的四叔不方便说六婶,只往外推自己的老婆来和稀泥。
“好日子里有人找气,也不全怪我!养了儿子的了不起……”四婶虽然不服,还是被四叔一路搓哄了出去。怕刺激到鸥鹭的妈妈,四叔在厨房里继续盯着四婶防止她多嘴。刚从储藏室回来,正准备鉴定下哪个菜做得怎么样的大伯只好被赶到客厅里来镇场。
“好歹他四叔还是个知道理亏的,不像鸽子她妈……”
“六婶你别太过分了!觉得你是个长辈……”已经窝火半天的白鸽张嘴反击。
“知道是长辈还在这没大没小的,鸽子数你能闹,你姐姐妹妹哪个像你这样?!”站在客厅门口的大伯一声怒喝。
“大哥,你可真是没说错,满屋丫头片子就是不中用还净添乱!比声儿高是不是啊?不怕左邻右舍笑话,还大学生呢!”六婶神色愈发飞扬起来。
大伯并不管束六婶,六叔因为挣钱比哥哥们少又贪玩,在家总是理亏,就算在场也管不了六婶。鸥鹭一边想着办法,一边索性在爸爸旁边坐下,拎起茶壶也不管坐了多少人就稀里哗啦往各个杯子里倒茶。爸爸从外面回来听了这半天噪音,还没喝上口热水呢!六婶见自己和小鹰面前的杯子都还没倒上,就冷笑道:“鹭鹭是个懂事的,专会不声不响地踩你六婶,有涵养啊,不来明的!”
“六婶这话说重了。”鸥鹭尽量平静地回应了一句,老白家除夕下午要是这样全家打成一团实在太让人笑话。为了还能吃顿年夜饭,别把事情继续闹大,从自己开始给六婶个台阶好了。她要是实在不肯下再另当别论。这半年有林霜纨的熏陶和胡马的洗礼,自己虽然不善于吵架,脾气也比往年大多了。大不了站起来领爸妈和爷爷奶奶回自己家做饭看春晚,顺便套新沙发套!做一回主又怎样?就凭这屋子里自己工资最高!
“六婶可千万别喝我鹭姐倒的茶!当心有毒烧烂了舌头!”白鸽端起一杯水,斜瞅着六婶说:“大学生又怎样?!大学生更该积极作为,弘扬正能量,清除各类封建落后思想!”
“鸽子,你给我闭嘴!”大伯发了火。
“玉红,够了!”奶奶也被戳到了心病,终于觉得必须尽快结束场面。
“好,不说了!妈心里最明白,今天这事不该怪我!”
“鹭鹭,一会还有人要来看你爷爷,你领着弟弟妹妹出去玩会,腾个地方!”爸爸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白鹤听见也赶紧站起来拉白鸽,白鸽甩开白鹤的手,偏到六婶面前去把手伸给白鹰。“来,中年妇女自己不安分,老是连累年轻人!小鹰,赶紧出去换换气洗洗耳朵!”
“鸽子!”大伯怒目圆整。
“大伯息怒,我是白斗鸡,我特别没素质!小鹰,走!劳动你陪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姐逛街!”白鹰表情木然地站起来,把手机揣在裤兜里。
“走啦,白斗鸡!”白鹤嗔怪地看了白鸽一眼,把她的围巾帽子扔过来。
“来来来,我给带上!”鸥鹭拿起围巾,往白鸽脑袋上一顿乱缠,“哈哈哈,白斗鸡手无缚鸡之力!”
“哎呦,这可不好!白斗鸡缚不了鸡,这不是得输啊?不能押你!赶紧连笼子拎走,去做成白斩鸡!”白鹤也笑着来拉白鸽。
“小鸡快跑!咕咕咕咕哒——”白鹇比划着鸡翅膀的动作,在屋里摇摇晃晃地乱跑。
“你们呀,就知道欺负我!都不是好鸟!”白鸽身子一甩。
“小鹰在这儿呢还跑得了小鸡?!来,你负责老鹰抓小鸡,把你四姐押到厨房!”鸥鹭拍了拍白鹰的肩膀。白鹰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脾气,经不住几个厚脸皮的姐姐招惹,早笑了起来。一看白鹰乐了,奶奶的脸上也又泛起了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