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想转移话题,还不知道怎么收场,没想到收获了这意外之喜。爸爸虽然不常做饭,但是炸东西方面却比妈妈有天赋。“嘿嘿嘿嘿嘿。”她揽着妈妈往前一溜小跑,回头朝爸爸喊:“记住了!记住了!赖不掉了!”
“这馋劲的!”爸爸在后面摇了摇头。
“不害臊!”妈妈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又开始冲着爸爸絮叨,“其实这些年也没张嘴要过什么东西,就想这么一口吃的有什么过分?可怜见的!要是……”
气氛渲染得好好的,老妈你不要转折啊。鸥鹭赶紧厚着脸皮抢过话来:“妈,趁着你和我爸这会好说话,我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小时候一次伯伯们来咱家吃饭,你们做了一个鸳鸯蛋,这个菜那天就吃到了一块,我到现在还记着!”
“小东西!净挑些麻烦的!好吧!”
“嘿嘿嘿嘿嘿嘿嘿。”
“就高兴成这样?那时候你才四岁多吧,一块蛋从那时记到现在?真有出息!”
“哎呀,爸,妈,我给你们讲我有多么思念那个鸳鸯蛋啊!你们要是嫌我烦,那就把秘方传给我,教会我怎么做,不就一劳永逸了?”
“什么秘方?!其实吧,不是不给你做,就是得有大把时间!我们当时也是看着菜谱书觉得有意思现学的,其实就是把肉馅和鸡蛋……”妈妈兴致来了,讲起了这个菜的做法。爸爸又说记错了,某个细节不是这样是那样。渐渐商量起来,也好多年没有做桌子大菜请亲戚到家里聚餐了,不妨今年找个时候聚一聚。
鸥鹭装着追问鸳鸯蛋秘方,心里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么大了还为了口吃的耍赖很不像话,她演得实在辛苦。她倒是也希望自己还梳着两个羊尾巴小辫、正经应该调皮撒娇的年纪里,妈妈不是整夜整夜地蒙在被窝里哭,爸爸不是整夜整夜地在客厅坐着抽烟,家门外没有过一群披麻戴孝的老妇女骂着吓人的话。自己也不曾抱着一个小包,这周住在伯伯家、那周住在舅舅家。不穿校服的日子里只有一身替换衣服和一件预备天冷加上去的外套,整整穿一个季节。去参加知识竞赛、朗诵比赛穿的都是姐姐们的裙子,永远大着一截。其实那是哪门子朗诵比赛?抹着一样红脸蛋的孩子哪里有那么大差别?比赛之前的那天早上,她那一组参赛的十二个孩子都被叫到办公室排排站,一个身段袅娜、声音甜美的穿牡丹旗袍化红唇妆的中年女人说前三名要上电视说话,得让她先过一遍。老师推荐了几个人,那女人摸着她的头把她推回了队伍,说:“这个孩子穿得不利索,上镜不好看。”所以那次比赛就得了个第四名回来。
得第四名的人跟得第十二名的人一样心理纠结,全家看完电视都为她这个第四名遗憾,说怎么就差这零点几。那时候她自己也以为如果得了前三名,上电视露了脸,爸爸就不会再生她和妈妈的气,就会好好地在家里。所以总算被他们领回自己家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要被那女人夸奖形象好的女孩穿的裙子、要她头上的大蝴蝶结、要她的花边袜子和小皮鞋。当然是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开口向家里要喜欢的东西,从此记住了,要东西会挨骂,骂完也不买。
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懂事”的“大孩子”。但是直到很大了她才明白,面对不爱的女人和不爱的女人养的孩子有多么不舒服,上电视也不管用。
鸥鹭后来也一直注意着那个女孩,记得她的名字“邓宁馨”。后来在六一儿童节晚会上又见到了她。她还是穿得漂漂亮亮的,歌唱得如泣如诉。“我要我要找我爸爸……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听完这首歌,她就原谅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打扮这么出挑、那么积极地争取一切获奖的机会,也是为了让她的爸爸看到。自己的爸爸虽然在家的时候不多,但总是有在家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理睬自己,但总还是会看看她的作业、给她做顿饭。也许,她们两个会成为朋友吧。
过了几年,她知道了这首歌是动画片《咪咪流浪记》的主题曲,也听到大人说某局长贪污被抓了,他的家人静悄悄搬到别的城市去了。能唱歌会弹琴的“小邓波尔”邓宁馨就是在那年从各类活动上消失了。
“吃不吃棉花糖?”爸爸突然问道。
“吃!”鸥鹭赶紧点头。回过神来,她看见那边卖棉花糖的人摊子上只剩了一颗星星,还在冷风里黄了一个角,知道爸爸是发了善心,想让他快回家过年。
“多大了还吃这个?!顶着冷风。”妈妈反对了一句。
“爸爸请客我才不客气!为什么不吃?!”她没脸没皮地说道。要是放在小时候,爸爸这么问,她一定会摇摇头说不要,因为好孩子不乱花钱、不乱吃零食。从爸爸手里拿过了棉花糖,她偏要左喂一口、右喂一口,把自己也吃得满腮粘糖,没个人样。妈妈一边躲着她,皱着眉说:“要吃就好好吃,别到处乱粘,怪脏的!”爸爸一边躲着她,一边跟妈妈解释:“现在不一样了,净是些老大不小的姑娘小伙在街上拎着吃。”可不是时空颠倒了?在见了点甜的眼都发直的年龄里撒谎说不想吃,在并不稀罕一个棉花糖的年龄里又做这出天真烂漫的戏。冰凉的棉絮在嘴里化成了一片凶狠生硬的甜味。
爸爸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件事:二伯出差给孩子们带的外地特产糖,每人分一小袋。孩子们吃法各不相同,有的一下午就结果掉了一大半,鹭鹭是把自己的糖小心翼翼拿回来在书架上摆了一排,严格数着每天写完作业吃一块,吃完了糖纸洗干净贴在玻璃上,晾干了夹在书里。大家都说还是鹭鹭最乖。
不但善于规划管理还接受大众监督么?她没料到爸爸还记得这件事,她的那一排糖吃完之前爸爸有很经常在家么?她只记得和妈妈去四婶家包粽子,四婶拿糖出来她不要,心直口快的四婶当即就说:“三嫂,我最烦你家鹭鹭!小孩子家心里想要什么都不说,早早地装大人样子,不怕以后受累早?真是老实过头了,不招人喜欢!”鸥鹭苦笑了一下,把长长一条糖棉絮收进嘴里,说道:“爸爸,其实那件事上面我作弊了,实在当不起大家夸奖!”
“怎么?”
“有时候吃完一块还想再吃,纠结一会忍不住就把下一块糖拆开舔一舔再原样包回去。自从有了这个办法,有时候一天破好几次规矩呢!洗糖纸也和这个有关系的。”
爸爸妈妈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鸥鹭继续和这团棉花糖缠斗着,自己怎么忘了这件事?郁孤曾经跟她说,小时候看过的“苦孩子通过努力成大人物”系列励志故事里有这么一段,解放军叔叔给了一个穷苦小孩一块水果糖,小孩藏起来每天舔一点,一块糖舔了一个多月。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小朋友后来怎么样成了多大的人物,就奇怪解放军叔叔这么正义的人身上为什么会有水果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揣着一怀糖的解放军叔叔,伸着手抓着一大把糖等着小朋友来抢,没想到小朋友矜持得很,舔一下尝尝味就缩回去了。当时竟然没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真的就是这样吃糖的,只说了他一句“滚”。
当然,记性再好也没法什么都记得。她不记得自己具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悟到只有闪亮的成绩单对爸爸最有作用,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恨爸爸,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谁告诉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家庭存在。也许第三件事是故意忘了的。迎着冬日下午刺眼的斜射阳光,她啃干净棉花糖的棍子,掏了张纸巾,擦了擦粘乎乎的嘴。有纸纤维被粘在了脸上,气得妈妈停下脚步帮她往下摘。是今年开始想努力改变一下自己家里的局面,是和郁孤在一起之后变得胆大起来,渐渐学着主动问人要宠爱,这个要记得。
到了大伯家楼下,妈妈递给她另一个袋子,让她先上楼去敲门,顺便叫大伯或大婶下来打开储藏室门,别的东西直接放在储藏室里。她接过东西噌蹭跑上去了。
邓宁馨,希望你的爸爸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