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果飘香,牛肥马壮的时节伴着羌历年如期而至,谁都不否认这是个收获的季节,是一个庄稼人醉倒在家门口的季节。
农历十月初一,便是羌历年。每逢佳节,思绪良多。朋友说,他想起了羌家房背上金黄的玉米垛,想起了入窖储藏的马铃薯,想起了圣洁的咂酒和阿妹腰带飘飞的萨朗锅庄。而我想起了那件普普通通,却曾经与我们朝夕冷暖相依的麻布衣服来——
昔日高半山家家种麻(其植物纤维被用于纺织),因为它是山民解决穿衣的唯一来源。麻籽略大于菜籽,可长大时身高丈余,修长而挺拔,郁郁葱葱挤在一块地上,真是密不透风。立秋一过就扯麻,铡麻,晒麻。成捆成捆的麻背回家后,全家人围着火塘边闲话边剥麻。一捆两三百根的麻需剥上两三个小时。人多时剥得快一点,可是一个季节的麻该是多少?剥了一捆又一捆,似乎永远也剥不完。于是,山歌和故事在剥麻的夜晚变得格外诱人和令人愉悦。儿时的我,实际上就是在阿爸的山歌轻浪里荡漾,在阿妈的故事中走入甜甜的梦乡的……
接下来要进行漫长的捻麻线(当地称为搓麻线)。捻麻线的活儿一般归妇女,她们把麻斜挂在左肩上,用一只称为麻秆秆的工具以顺时针方向不停地飞旋着,一根根细若蛛丝的线在两手轻捻中均匀地绾在麻秆秆上。这是多么琐碎费神的事呀。忙忙碌碌纺上一天一杆杆麻线,也就不过一二两线而已。一件麻布衣服少则五六斤,多则七八斤重,需要多少时日,要花多少心血?妇女不可能整日整日纺麻线,她们还有别的事要忙。于是,我们经常看到飞旋的麻秆秆在背水妇女的手中转着,在牧羊的山坡上转着,甚至在上厕所的路上也在不停地转着。前些年我回老家增头寨,在尘封已久的货架角落摸到一大捆麻秆秆。阿爸说这是他祖母和他母亲留下的“遗物”。睹物思人,我虽然未见过她们的尊容,但想象得到祖先们忙碌的身影,感受得到那颗为儿孙们的生计而操碎了的心。
捻好的线一束一束地捆着,油光油光地发亮,看上去给人以成功感。可是别忘了,离成功还早着呢。这些线还要拿到放有草木灰的大锅里煮,煮软和后拿到石板上槌,槌好后放在清水里淘,淘尽、晾干后才绾成坨。这线坨好比待嫁之女,弦上之箭,它才是可用织布之线了。
寒冬腊月或正月间,农活闲下来了,可农村妇女却更忙起来了——这是个织麻布的季节。房前屋后,一缕缕青烟冒出之地,往往是妇女们穿梭织布之所。她们一律地坐着,腰间系条宽大的皮带,脚蹬着,用手来回送着线。左送一道线,宽大的机杼“砰”的一声下扣,腰一仰,两臂用力缓缓回压,右送一道线,操作过程又那么重复一遍,就这么一线一线地织,一杼一杼地压,织上一整天,弄得腰酸背痛,收获也才两三裙袍(约六七寸布),一小匹麻布需要织上十天半月,大匹的至少也得需要上月之工。
念中学时,阿妈给我做了件崭新的麻布衣服,穿在身上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满足。可是走到学校,异乡的同学对我的新衣并不以为然。有的同学戏称我为“白马鸡”,有的同学直呼为“花生壳壳”“山上人”。时间一长,环视左右,穿麻布者寥寥,渐渐地我也有点羞于再穿上麻布衣服了。直到今天,山寨里也再无人穿它了,或者说我们整个民族都已告别了那费尽千辛万苦的麻布衣服。当然这也许是件好事。然而常言道:“人无祖宗根从何来,人无父母身从何来?”即使时下西装革履,华服在身,然而那点属于我们民族勤劳、智慧、坚韧、节俭、自强不息的精神和美德能够忘记么?
羌年吃年饭,羌年叙旧事,于是我又想起了麻布衣服——那件地道本色的麻布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