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县自古乃岩疆之地,举目是山,是石,是草木,是泉流,尤以增头沟为甚。
寨旁的那片地好似一片瓦,坦坦荡荡地斜靠在山林脚下,蕴涵着山地的精与汁,奶养着寨子所有的生灵。在瓦状的土地撮口处,造化着一株大白杨。碰巧,在大白杨树根下的石罅里,汩汩地冒出一眼清泉来。那泉水是大有来头的: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后边是广阔的草甸和沼泽,再后就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和聚散无定的云……
刚出石臼的泉水清花亮色地喷涌着,像蹦突中的雪兔,如初绽时的花蕾,那么鲜活,又那么难于得手。怜而掬之,一掬即死。让你爱之不成,爱心却久久停留。
全寨子的人都靠这股泉滋养着。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从没齿,到有齿,再归于没齿,喝着,吸着,吮着的总是这股泉。祖辈的祖辈就凿就了这根碗口粗细的长条石,做成了水槽。水槽深深地探进了石隙,将那源头活水导引出来。这时的泉水顺从地随着槽形束了身,圆浑浑地伏下去流淌着,出槽时,“哗”的一下子散落开来,虚空里白茫茫的一片,真像大白牛的尾巴一样昼夜不停地甩着……
山里人从来没有喝开水的习惯。口渴了,一律伏在槽口上牛饮一阵子,末了,舒心地抬头打哈哈,半天都合不上嘴,冰凉的水浸得满口满身都是寒噤。
这水槽可能有点年岁了,周身泥滑滑、油亮亮地撑着。槽沿上长满了青苔,绿绿地,四季都青苍,如绿丝绦,一任在清水里浪,在清水里浣,捏在手里,化为水,化为泥,腻腻的,灵秀得很,充满着水汽、润气和无可名状的生气!
泉眼上方的这棵大树不知高寿几何,恐怕五人也难得合抱。龙爪似的根高高地隆出地面,死死地盘着岩石,网着丘土,用自己所有生命的热忱和爱心护拥着胸脯下那一泓地脉甘泉;粗大的树干和浓密的枝杈遮蔽了天日,足足半亩来地也无法朗照。是时,大树是泉水的阴凉,泉水又是滋养阴凉的阴凉。生命总是相互关照:高大的树顶上是各种鸟儿的乐园,主要栖息着乌鸦、斑鸠和喜鹊。云雀和啄木鸟是否也常来光顾不得而知,只是枝叶间时常飘来各色羽毛,袅袅地轻扬,半天也不肯沾地——想必大树周围也已经热闹非常了。
这棵大树也开始老化,树皮一溜溜地开裂,像大地上泥石流留下的沟沟漕漕。有的枝丫也开始干枯,严格说来大树已经葱茏一半,枯萎一半,寿数已近晚期矣!更有甚者,大树主干的左侧落下了刀斧之痕,深深的斧口渗出黏糊糊的“树油”来。这是当年“大炼钢铁”留下的印记。据说,这里曾经是一片林子,刀斧之下,就仅留下了这棵大树。如今,虽然大树身受重创,毕竟劫后余生,不也幸甚乎?只可叹,大树后继乏树,庶不知自己尚可撑持多时?
泉水和大树上方置有一神坛,显得原始而荒远,简陋却还坚固。神坛取材无非石头和黄泥,坛口方正,既可遮风,也可避雨。四壁全是黄泥涂抹,尚残留着匠人的指痕,像一根根蚯蚓爬过的轮廓,却也凝固了先人们对水神、树神的敬畏和虔诚。神坛熏得黢黑,坛内堆积了厚厚的柏香和纸钱的灰烬。坛口几乎被密密的蛛网封尽,一只硕大的肥蜘蛛静候在坛口的阴暗处,它相信这张天罗地网总有猎物送上。
有人不屑一顾地说:“这是曾经的原始崇拜。”似乎好落后的意思。
我有些迷茫和怅然,反复在问自己:“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