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来说,不上台就意味着自己在话剧行当里没有用,意味着自己是个到哪儿都被没人要的人,但实际上,话剧里除了表演,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而她却不知道。所以,与其劝她忘记话剧,不如重新帮她找回在话剧里的价值,这样,失声所带给她的影响也会随之变小。”
孔辰的脸上疑惑在我滔滔不绝的解释里慢慢缓和下来。
琢磨了一会儿,他终于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我直接奔任念所在的康复室而去。
新区医院的康复室不算宽敞但窗明几净,白色的帘子随着窗户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摆动,床头摆着的雏菊在阳光的抚慰下闪着温润的光。
任念就在这样的阳光里安静地坐着。
接纳了我建议的孔辰首先把我介绍给他的姐姐。
我们俩寒暄了一会儿,孔辰又给他姐姐削了个苹果,才缓缓引出我的话题。
“一诺,听说你在学校的话剧社干过,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任念本来很安静地吃着苹果,才听到话剧两个字,她的头竟立刻抬了起来,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我深知她对话剧的喜爱,所以,很是小心地接过孔辰的这个问题。
“我在话剧社就是个万金油,只要能干的都干。”
孔辰从水果篮里又拿了一个苹果递给我,略带笑意道:“那你不成了打杂的了?演过主演么?”
我接过苹果,迎着任念的目光摇着头微微笑道:“没演过,打杂兼龙套而已。”
孔辰接着我的话,直入主题:“那有什么意义啊,忙活了半天连个脸都不能露。”
才说完,他便偷偷地瞄了一眼旁边的任念,生怕这句话说重了,惹得任念哭起来。
好在任念的脸上只是有些委屈,难过的程度也不至泪如雨下。
我稍稍安心,看着任念,把最想说给她听的话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从心里复述出来。
“其实,在话剧社不是只有上台表演才有意义、有价值。我虽然只是个打杂的,但话剧社的每次演出,不论是服装舞美还是道具剧本,我都参与了,这些也是我在话剧社里的价值和意义。
虽然没上台,但是我想要的美在主角的衣服上,我想说的话在主演们的台词里,所以,少了我,他们的戏照样演不下来。”
我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目光再次落在任念的脸上时,发现她的眼眶早已盈满了泪。
我知道,这番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孔辰似乎也注意到姐姐情绪的变化,敷衍地应了几句“是的”便关切地从旁边的桌子上去了纸巾给任念递过去。
任念轻叹一口气,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又默然地垂头沉思。
平日里,对着叽叽喳喳的桃子,我没觉着言语又多重要,但今天在一言不发的任念身边,我却突然发现语言原来是那么的不可取代。
如果任念的嗓子一如从前,见她沉默了我或许能很自然地问上一句“怎么了”,然后安静地听她将心中的烦闷诉说出来。
但面对现在的她,我却连关心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我有些手足无措,见任念许久都不抬头,心里不由得发了慌,急忙向孔辰投去求助的目光。
孔辰看向我,又关切地看了看姐姐,思索片刻后,冲我招手示意,让我随他出去。
我拿捏不住任念的情绪,生怕自己出什么茬子,便点点头,老老实实地随着孔辰出去了。
及到车上,我才想问孔辰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孔辰却先开口了:“谢谢你,你的话我姐姐应该能听进去。”
我迟疑,心里的忐忑并未减少半分:“我怎么觉得,她好像被我的话刺激到了?”
孔辰摇摇头:“没有,她今天能安静地听你说完,说明她心里是赞同你的想法的。要知道,平时我们劝她,她可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
作为弟弟,孔辰的这番对比分析,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我心里的担忧稍稍放宽了些,但保险起见,临开车前我还是嘱咐了他几句。
“她听见去了最好,但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你可以一定要告诉我。”
孔辰点点头:“没问题,我想过了今晚,我姐姐应该会有自己的决定的。”
我将信将疑地应了声“哦”,拉上安全带,一路惴惴不安地回了家。
果然,到了夜里两点,孔辰的短信就发了过来,里面除了对我的再次感谢外,更重要的内容就是任念决定拿起笔,改行撰写话剧剧本了。
我一阵兴奋,一连发了几个“太好了”过去。
孔辰似乎也被我这份情绪感染了,立刻提议明天去帮她姐姐选剧本。
我觉得“帮人帮到底”的说法还有点道理,便把他这个提议应了下来,并在第二天一大早赶去购书中心买了一摞剧本创作的材料书。
任念是个态度认真的人,昨天晚上才下得决定,今天一大早就开始了努力的历程,整整一个上午,她都沉浸在我买的那一摞书里。
我被她这样的勤奋所打动,才吃过午饭便拿出高考复习的劲头陪着她翻书查资料,找素材,做笔记,直到八点多九点才从任念的病房里走出来。
才上车,一股疲倦侵袭而来。
我瘫坐在副驾驶位上,紧闭双眼,心里除了睡个大觉的强烈渴望外,其他的一概不理,即便书恒打来电话我也只按了接听键,任电话那头的谴责高低起伏,抑扬顿挫。
“一诺,你这两天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和小欢等了你多久!还有时哥,他也等了你两天!整整两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喂,姐,你还在不在听?喂,是信号不好么,姐?喂喂……”
听见电话那头“喂”个不停,我觉得“无人接听”的假象做的差不多了,便直接挂了电话。
孔辰很配合地安静了许久,直到我结束了这通电话才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
我木然:“呃……是啊。”
孔辰扭头看看我,只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此时的我眼睛还没从打架的状态抽离出来,脑子自然也是不够用,所以懒得计较他话里的意思,只一路闭着眼,直到孔辰的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我家楼下。
我盼着见到我那张久违的床,着急忙慌地道了声谢便开了车门直奔五楼,孔辰的声音却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一下被吓住,恍惚的精神霎时回了位。
他摇下的车窗,神采奕奕地冲我喊:“一诺,这两天能有你陪着,真的很开心!”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duang”的一声砸得不知如何应对。
但看看他那张精神头十足的脸,我意识到:他这异乎寻常的高兴,应该是因为她姐姐能够重新开始的缘故。
确实,比起书恒,孔辰这个弟弟对他姐姐的态度实在没得挑。
一时间,一种鼓励他的情绪油然而生,我笑了笑:“没什么,我也很开心的。”
孔辰听完,脸上的笑容更甚。
我觉得这样的结尾应该差不多了,便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孔辰读懂我的手语,也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踩了油门离去。
我目送他的车出了小区,想起终于能美美睡一觉,不由得带着大大的笑容冲楼梯间而去。
谁知,一转身,一束车灯的光亮竟直直地照在我身上!
我被这黑暗里突然闯进的光震住,忍不住低下头用双手捂着眼睛。
一下,对面的灯光竟又及时地灭了。
“谁那么无聊,晚上拿车灯玩人?”我心里暗暗想着,打算睁眼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后大骂一顿。
不成想,从对面那辆黑色越野车走下来的人影却让我顿时哑口无言。
陈言?!大半夜的,他怎么在这儿?!
来找书恒的?
不对,小欢和书恒周日都回学校了。
那么,他是来找我的?
但是,他找我又有什么事?
还有,刚刚和孔辰的喊话他也听见了?
一大堆的问号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还没得到答案,陈言嗒嗒的脚步声已然在我的面前停下。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紧张得心跳漏了一拍。
虽说没在家里,但终究是我家楼下,尽点地主之谊还是有必要的。
我咽咽口水,艰难地张口寒暄。
“呃……时总怎么在这儿?”
对面的高个子,一声不吭,因夜色而深沉的脸似乎突然间又多了几分伤感。
说错话了??
我不置可否。
要不,换个话题试试?
“时总是来拿最新的设计稿么?”
对面的高个子,脸色明显更差了。
我木然,手足无措得很。
脑子里还在想着下一句开场白,陈言暗哑低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他是谁?”
一句平淡地问话,尾声并没有上扬,透着的却是浓郁的哀伤。
我不确定这哀伤的来源,但我却十分明白他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我朋友。”
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尽量自然地回答道。
但这个笑似乎没能缓解气氛,透过路灯,陈言的眼里,竟闪过一丝失落。
我一下没了招数,沉默趁机又蔓延开来。
好在草丛里的蟋蟀才叫了几声,陈言的声音就又响起了。
还是一个问句,只是原先的哀伤里似乎又多了点哽咽。
“你说‘开心就证明你喜欢’,那对他呢?也一样?”
“这……”
我词穷,脑子里一下竟记不起这句耳熟的话在什么时候说过。
我开足马力,拼命地从记忆里翻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某个角落里翻出这句话的出处。
某天黄昏,和陈言练完琴路过小西门精品店,看见橱窗里那对贵得只能看看的珐琅杯,我又情不自禁地咧着嘴傻笑起来。
陈言不明所以,问我为什么一看到这个杯子就开心得不成样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杯子,不屑地应付了他一句:“开心就证明我喜欢”。
但是,这句话是我随便应付、敷衍了事的托词,陈言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而且,我那时说的是珐琅杯一类的东西,同样一句话对活生生的人是否适用,我却从来没想过。
陈言的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但,总这么杵着好像也不太合适。
要不,再敷衍一次??
我清了清嗓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接续道:“应该……是吧……”
我舒了口气,全然没注意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色已从方才的深沉变成了愤怒。
只一瞬,陈言的吼叫便在我耳边响起。
“令一诺,你一定要把我逼疯才甘心么?!”
我?把你逼疯?没有吧?
这么多年,陈言从来都是个处变不惊的角色,从他的脸上我很难看出喜怒,此刻,他这一吼,我似乎除了反省,再没别的方式可以应对。
但皱眉思忖了许久,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他。
心里还想辩解,陈言却早已转身。
只见他愤愤地朝自己的车走去,“砰”的一声,车门被狠狠地摔上。
紧接着一道黑色闪电伴着剧烈的马达轰鸣从我眼前闪过,只剩下路边昏暗的灯光和默然站立的我。
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很无辜,一眨眼,两行清泪顺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