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孔辰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段时间的接触却让我对他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开朗乐观自不必说,谦逊随和也是设计院上下有目共睹的。
很多次,当我和他意见相左,或是彼此之间有些小摩擦时,孔辰总会主动拉下面子让我半分或是找合适的理由给我台阶下。
我以为他性子开阔,不会将我的不周全放在心上,“呵呵”两声也应该能将沉默里滋生出的诡异气氛化解掉。
不料,我的习惯性思维竟是错的。
今晚的孔辰很陌生。
不,准确地说,分院院庆后的孔辰,都让我感到了陌生。
我咬着嘴唇,私下斟酌着,不知该如何遣词造句才能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孔辰却先开口了。
“没关系,挺好的。”
简单的六个字从他微微张开的口中说出,带着些许笑意却含着挥之不去的无奈。
我不晓得他这话的含义,转过脸,皱眉看着他。
孔辰恰好也转过头来,眼神对上我的目光时,仿佛一下明白了我心里的疑惑。
他想了想,微微侧过头,将方才的话做了更深的解读:“我是说,你今天晚上讲得很开心,这样挺好的。”
我的心舒展开来,由衷的笑意不觉爬上脸庞。
“当然开心啦,你一句话都不说,就我从头安排到尾,这完全是领袖的感觉啊!”
孔辰轻笑一声,嘴角微微弯起,眉梢却一动不动。
这样仪式性的笑容,给了我些许面子,但终归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沉默于是又蔓延开了。
而这回给暗夜里的沉默撕开口子的却是孔辰。
“一诺,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像今晚这样开心,好么?”
我本能地吃了一惊,不晓得他的话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肃,也不知道他话里隐约含着的危机是否真的会发生。
迷茫和不安悄无声息地袭上心头。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无法保证自己的心情能一如既往的好,所以,孔辰的请求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一个无法给出肯定答复的“强人所难”。
我很想驳斥他,但转头看见他脸上的认真,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思忖了许久,我含糊地给了个“哦”字作为回应,即便这个简单微弱的语气词有“答应”、“不满”、“赌气”等诸多解读,我也懒得去顾及了。
“不管发生什么”……是什么意思?
“都要像今晚这样开心”……又是什么意思?
我绞尽脑汁,极力想破解孔辰这句话的含义,但思来想去,发现自己的脑子真心不够用,只得厚着脸皮,朝着明显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的孔辰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么?”
我尽量压低声量,不想让话里那一丝不自觉的颤抖在这安静地氛围里被放大。
但孔辰仍旧捕捉到了。
他稍稍低下头,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用力攥紧又放开,虽然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反复斟酌着答复的艰难。
他斟酌的越久,我内心的不安就越发膨胀。
就在我下意识地肯定了自己的担忧时,孔辰却把问题引向了别处。
“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带着我改嫁到孔家么?”
很意外的回答。
我有些愕然,对着突如其来的问题摇了摇头:“不知道。”
一瞬间,我猛地想起那天陪孔辰喝酒时还没说完的问题,以及她母亲那段如他所说的“也是个笑话”的过往。
“她希望我能代替我父亲将那些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孔辰抬起头,眼睛里分明地写满了坚定。
“失去的东西?”
我默然地看着他,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刚才话语里加重了口气的短语。
是什么?
作品?
奖杯?
亦或是因为获奖而接踵而至的院长之位?
我不明所以,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孔辰,希望他能继续刚才的话题,以便让我更进一步地找出端倪。
孔辰似乎在我恳切的目光中读到了解释的必要。
“领导权,我母亲想要我夺回来的,是在创意美术这个行业里的领导权。”
话音未落,我的脑子不自觉地懵了,心中所能感觉到的除了对所谓“领导权”的陌生外,还有满满当当的不可思议。
“‘领导权’?你现在不是已经在设计院当副总监了么,还要什么‘领导权’?”
孔辰摇摇头:“创意美术这个行业里,总监、副总监到处都是,真正拥有领导权只有设计院的院长,因为这个职位所掌握的恰恰是整个行业的趋势和走向。
而这,也是孔仲平和南叔远希望自己的后辈能得到的东西。”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觉得他简短的解释里包含的信息量太大。
再加上这些内容与我的身份相差甚远,所以我很难在短时间内听懂其中的玄机。
于是,我挠了挠脑袋,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后打算回家再花功夫消化消化。
谁知,孔辰接下来的一句提醒,却让我已然浆糊的脑子轰然一声响,好像被雷劈开了一样。
“孔仲平的希望自然寄托在他亲生儿子孔方的身上,南叔远却不同。
他没有儿子,侄女南月过继给她当了女儿,所以,他的希望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未来女婿的身上。
而他未来女婿的钦定人选——就是陈言。”
深夜,月光伴着和煦的晚风,透过窗纱映照在木质地板上。原本透亮清澈的光线,因了这层薄纱的缘故一下模糊了许多。
我蜷缩在床上,头枕着手臂,安静地注视着月光,脑子里萦绕着的全是孔辰在楼下说的那番话。
我不晓得孔辰话语中关于“领导权”的厚望与嘱咐我的“开心”有什么关联,但是,当他用“未来女婿”的称谓将南月和陈言再次联系到一处的时候,我的心像就被击碎的玻璃,不规则而锋利的碎片四散开去,剌得人生疼。
和孔辰道别时我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得心应手,但此时,在这片清冷模糊的月光里,要我再装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言…在骗我?
我没有答案。
即便努力地用彼此之间的甜蜜给这个问题一个否定的答复,隐约浮现的不安还是在孔辰的话里慢慢放大。
焦躁伴着迷茫滋长,理直气壮在对欺骗的恐惧里蔓延。
复杂的情绪不停地盘旋、翻腾,及至沸腾时,终于难以自持。
我用手撑起身子,坐直后四下寻觅电话。
一瞬间,仿佛只有立刻打电话找陈言问个明白才是了却心里纷乱情绪的唯一出路。
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喉咙却在电话接通提示音停止的刹那,被担忧逼出了哽咽。
“喂,一诺。”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清晰、和煦,微含笑意。
我不禁一颤。
心中激荡的情绪在对答案的渴望中找到了控制的理由。
我告诉自己:令一诺,不管电话那头是解释、推脱还是借口,你都要安静、耐心地听完。
我深吸一口气,思量许久的问话脱口而出,语气里透着的竟是令人意外的强硬与清冷。
“陈言……今天……”
我斟酌着,决定从头说起。
还没说完,陈言的话就将我所有的准备一一击退。
直接彻底,不留余地。
“对不起,今天是我的错,一整天没给你打电话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下个星期回去了,你重重惩罚我好不好?”
他在道歉,声音虔诚而温柔。
我一愣,心里最深的地方禁不住软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降服自己的克星。
而令一诺的克星无疑就是陈言。
从懂事起,记忆里的我一直是个自说自话的女汉子。
父母似乎习惯了我的个性,见我从小就有主意,连填志愿、选专业这些关乎个人前途的大事也放心地交给我自己决定。
到后来,书恒上学读书,作为姐姐的我对他无微不至的“指手画脚”更坚定了我独断专行,自力更生的风格。
但陈言的出现,却让我持续了二十年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反思过往,我开始迷惘,甚至觉得从前那种“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日子有些凄凉。
于是,我开始渴望,渴望有一天陈言成为我的支撑,成为那个“为我做主”的人。
我问自己: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即便让你闭着眼睛跟他走,你也愿意么?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西澳岛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理性在陈言出现的时候写下了疑惑和不可思议,但当他拥我入怀,深情亲吻时,我的理智却毫无防御地彻底沦陷。
而今晚,远在千里的他,又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歉将我一整晚的焦躁不安和理直气壮轻而易举地清除殆尽。
我握着电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溃千里,无能为力却心甘情愿。
我说不出话,极力压制喉咙里的呜咽。
电话那头的陈言却还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原先还打趣的语气一下被关切所取代。
“一诺,你怎么了?哭了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好么?”
他的问话还在继续,尽管只是“对不起”,“不要哭”这六个字的简单重复,我鼻尖的酸涩却还是泛滥了。
此时泪水已不是三两句话便能劝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