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王维的辋川别业地处唐长安附近蓝田县的辋川谷,辋川谷是一条延着辋峪河西南——东北走向的峡谷地带。据樊维岳先生《王维辋川别墅今昔》考:辋峪河古代叫渥水,源于上游的东西采玉河和玉川河,两河于玉川的两河桥汇合,即为辋峪河,河水流出辋峪口,于县城西南汇入灞河。古时候,辋峪河水和四面山涧的小溪,像辐条一样注入宽阔的欹湖,好似车辋形状,故名辋川。这里山青水绿,风景优美,即《辋川志》所称“辋川形胜之妙,天造地设”。唐初宋之问据此构筑了规模不小的庄园别墅——蓝田山庄,开元十六年左右,王维出资购得时已是一派荒芜衰败景象,乃依据山川自然形势,整治重建,并融入作者诗、画及园林的审美情趣,刻意经营,在绵延近20里的辋川山谷营造了华子冈、文杏馆、鹿柴、茱萸沜、金屑泉、椒园等20个景区,构建了一个可居、可游、可耕、可牧、可渔、可樵的综合性园林。在此集天地之秀与人工技巧与艺术情趣为一体的可人环境里,王维咏诗、绘画、弹琴、奉佛、耕种,无不惬意,于此王维自己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做了深细真切的描述:“……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疎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清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园中环境优美宜人,徜徉其中身心陶醉,神与境合。王维自天宝三载(744年)至十五载陷贼前常居于此。在此期间,其诗、画艺术创作趋于高峰。安史之乱后,王维由于痛心于曾授伪职,皈依佛教等原因,约于乾元元年(758)献庄为寺。他的《谢除太子中允表》和《请施庄为寺表》说明了前因后果,兹引述如下:
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陛下】仍开祝网之恩,免臣衅鼓之戮。投书削罪,端衽立朝。秽汙残骸,死灭馀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跼天自省,无地自容。……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谢除太子中允表》)
……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请施庄为寺表》)
王维的辋川别业是我国古典园林发展史上山水风景园的代表,下面我们以王维歌咏辋川的诗文和其他诗人在辋川留下的诗作以及史志记载为基本材料,结合实地考察,对其特色进行剖析。
第一节素朴自然的山水园
中国古代园林可追溯到殷商的囿、圃,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秦汉以前主要是皇家园林,兼具狩猎与游乐性质。对于山水,先秦时就开始以比德的方式去把握其精神,如孔子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面对残酷黑暗的现实,对老庄“无为而治,崇尚自然”进行再认识,玄学的兴起及其反朴归真的追求,佛家的出世思想等等都从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人们对大自然的亲近。隐逸之风盛行,欣赏自然山水、陶醉于自然山水之中成为时尚。人们对山水的认识也摆脱了先秦儒家比德的单纯功利附会,而进入一个自觉的认识阶段,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对自然的追求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如刘宋时期著名的山水画家宗炳不仅“每游山水,往辄忘归”,而且年老病至无法再亲自出游时,则“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对自然山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于是,山水诗大量涌现,独立的山水画也开始出现,而以再现自然,寻求自然真趣为追求的自然山水园也应时而出。这时的山水园在创作方法上以写实为主,摹写自然,刻画细腻。到了初盛唐时期,社会安定,国家强盛,物质条件丰厚,思想文化政策开放,加上齐一仕隐的新隐居风尚,庄园经济的发达,于是,山水田园诗派声势浩大,取得极高的成就,山水画有了工笔、写意之分,趋于成熟,自然山水园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从对自然美的欣赏水平、园林景观的布局、园林的创作技法到园林意境的生成,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王维的辋川别业正是这一时期自然山水园的代表。
王维的辋川别业山水绝胜,“辋水周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旧唐书》本传),“四顾山峦掩映,似若无路,环转而南,凡十三区,其美愈奇”(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引《陕西通志》)。王维的《辋川集序》曰:“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可知此园林坐落在山水绝佳处,以自然山水之势布置有以上20处景观,有华子冈、斤竹岭、南垞、北垞等山体,有茱萸沜、欹湖、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等水体,有文杏、斤竹、木兰、茱萸、辛夷、槐树、柳树、漆树、椒树等植物,有鹿等动物,有文杏馆、竹里馆等建筑,这些园林要素共同组成了一个极具自然风景美的山水园。
王维自编的《辋川集》,所收自己吟辋川之诗20首及裴迪同咏诗歌20首所及景观,均是按以上序中20处景观顺序排列,我们也不妨沿此一路,与古人做一神游,领略辋川别业的迷人风景,体味其素朴自然且诗意画趣盎然的意境。
孟城坳
王维诗曰:“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裴迪同题诗云:“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辋川志》载,“过北岸关上村,高平宽敞,旧志云:即孟城口,右丞居地也”,这一带是辋川最宽阔的川道,因原有座古城堡而得名,是王维和弟弟王缙的住处。古城遗址,引发深层的人生感慨。
华子冈
王维诗曰:“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裴迪同题诗云:“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这里山木葱郁,苍翠欲滴,是辋川诸景的制高点,登其上可见“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可听“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
文杏馆
王维诗曰:“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裴迪同题诗云:“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这是园中的主体建筑物,背岭面湖,叠翠宜爽,云飞雾绕,是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处。王维和他母亲的坟墓在近处,这里还有一棵高十余丈、可五抱围的文杏树,相传为王维手植。
四斤竹岭
王维诗曰:“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裴迪同题诗云:“明流纡且直,绿筱密复深。一径通山路,行歌望旧岑。”溪流弯绕,翠竹深深,倒影随水波荡漾,一条山道伸向渺远的商山路。
鹿柴麏麚
王维诗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裴迪同题诗云:“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崖畔以栅栏围起来的大片深林,放养麋鹿。这里空山寂静,深林幽暗,夕阳返照入森林深处的青苔,正是麋鹿出入的场所,如黄叔灿在《唐诗笺注》所云:“‘不见人’、‘闻人语’,以林深也。林深少日,易长青苔,而返影照入,空山阗寂,真麋鹿场也。”
木兰柴
王维诗曰:“秋山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裴迪同题诗云:“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围以栅栏的一片木兰树林,溪水穿流其间,鸟声欢快,环境清幽深邃。
茱萸沜
王维诗曰:“结实红且绿,复入花更开。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裴迪同题诗云:“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三面临水的一片冲积地,树木葱郁,遍植茱萸,花美飘香。
宫槐陌
王维诗曰:“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裴迪同题诗云:“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山中主道,道旁种植宫槐树,道路高低曲折,一直通向欹湖。
临湖亭
王维诗曰:“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裴迪同题诗云:“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欹湖岸边的一座亭子,亭在水中,于亭上可观赏湖上景致,领略清风明月,芙蓉花开的美景。
南垞
王维诗曰:“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裴迪同题诗云:“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垞,指小丘。南垞是欹湖南岸的泊船处,在此眺望见湖水浩淼,北垞人家掩映在波光林霭间。
欹湖
王维诗曰:“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裴迪同题诗云:“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樊维岳先生《王维辋川别墅今昔》中说:“辋水为东南——西北流向,河水自东南而西北流到七里砭,因砭谷狭窄,流水受阻,积水成湖,又因湖底西南高而东北低,呈倾斜状,故名欹湖”。这是园中的重要景区,沿湖布有许多景点。
柳浪
王维诗曰:“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裴迪同题诗云:“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丝。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欹湖岸边柳树成行,柳条随风飘扬,风姿绰约,倒影入清漪,更为迷人。
栾家濑
王维诗曰:“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裴迪同题诗云:“濑声喧极浦,沿涉向南津。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湍流激石的河道。濑是从石沙滩上湍流的水。水流石上,白波相溅,水鸟飞越,环境清新明净。
金屑泉
王维诗曰:“日饮金屑泉,少当千余岁。翠凤翔文螭,羽节朝玉帝。”裴迪同题诗云:“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泉水涌流漫漾呈金碧色的山泉,晶莹剔透。
白石滩
王维诗曰:“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裴迪同题诗云:“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欹湖西北面遍布白石,为白石滩。清水白石绿蒲,月下浣纱的少女,构成一幅清新明净的图画。
北垞
王维诗曰:“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裴迪同题诗云:“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欹湖北岸与南垞相对的土丘,也是湖北的泊船码头。
竹里馆
王维诗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裴迪同题诗云:“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幽幽竹林深处的建筑物,悠悠心境下的高人雅士,绝妙的组合,天妙的意境。
辛夷坞
王维诗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裴迪同题诗云:“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坞是周围高而中央凹的地带。辛夷形色近荷花,大片红色的辛夷花,开在寂寥无人的山谷里,自是一种超俗的美。
漆园
王维诗曰:“古人非傲吏,自阕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裴迪同题诗云:“好闲早成性,果此谐宿诺。今日漆园游,还同庄叟乐。”这里是种植漆树的植物园地。
椒园
王维诗曰:“桂尊迎客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裴迪同题诗云:“丹刺罥人衣,芳香留过客。幸堪调鼎用,原君垂采摘。”这里是种植椒树的植物园地。
可见,辋川别业是一个水源充足,林木茂盛,风景幽美的自然山水园。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依辋川的山形水貌来构园,二十个景点漫布在近二十里的山谷和川道间,主要是以辋川的山水之势布景,如华子冈、斤竹岭、南垞、北垞等山体,茱萸沜、欹湖、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等水体,基本上都是自然形成的风景。即使施以人工,也是顺自然山水之势,如孟城坳乃依古城堡的遗址造景,文杏馆乃背岭面湖而建,宫槐陌乃倚道树槐,临湖亭乃临湖造亭,柳浪则沿堤植柳,竹里馆则竹林深处藏精舍。园中建筑物也以清幽质朴见美,竹里馆建在竹林深处,自然素朴,清幽宁静,恰宜于弹琴、长啸的高人雅士,文杏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既不像有人所说这体现的是文杏馆建筑的精巧气派,也不如有人所云这是运用了辞赋的修辞手法,而是取自山间的材料构屋,采用质优的文杏树、香茅为材料,正可不需雕饰,恰成自然质朴的风格。另外,园中景点的取名也很朴实自然,没有雕琢夸饰。这样就造就了辋川别业素朴自然、恬淡幽雅的风格。王维这种造园风格的形成,是中国传统哲学美学思想的积淀,老子就主张“道法自然”、“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也认为“法天贵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种思想一直影响着后世的审美意识及艺术发展,王维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泼墨山水画均以自然为宗,追求天然之趣,此种艺术追求自然成了他造园的意旨,辋川别业朴素无华,恬淡幽雅,自然天成,恰是这种艺术追求的实践。这种造园风格的形成,也与王维自身的性格、兴趣、爱好有关,他性恬静寡淡,好清净简省,生活简洁朴素,其《戏赠张五弟三首》中云“吾生好清净,蔬食去情尘”,《清溪》诗中亦云“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酬张少府》中又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新唐书》本传亦载其“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綵”。这种性情爱好必然导致他在营造园林时对单纯朴实,清淡恬静风格的追求。
第二节诗画兼融的文人园
王维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又是南宗文人山水画之祖,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即创作了“诗中有画”的山水诗和“画中有诗”的山水画,更重要的是他将诗情与画意融入了园林的意境之中,创作出诗、画结合的物质实体——辋川别业,使之成为诗画兼融的文人园。这座园林里,有“绿筱密复深”、“山翠拂人衣”的喜人山色,有“当轩弥滉漾”、“倒影入清漪”的迷人湖光,有“复含宿雨”的桃红、“更带春烟”的柳绿,有“飘香乱椒桂,有叶间檀栾”的茱萸,有“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的斤竹,有“山中发红萼”、“色与芙蓉乱”的辛夷,有“跳波自相溅”的白鹭,有“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的文杏馆,更有那“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高士雅人。整个园林意境清新自然,纯净雅洁,优美宜人,是充满诗情画趣的文人山水园的典范。
为了更好地理解王维融诗、画、园为一体的艺术境界,我们可以选择他的两组组诗《辋川集》、《田园乐》里的各一首来体味。前组诗中我们选择第五首《鹿柴》,诗曰: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里描述的是园林二十景之一鹿柴一带的景致,描画的是一幅秋山落照图。首句点出山林空寂,不见人影,紧接“但闻人语响”,以空谷传出远处人声的回响,反衬出空山的寂静。人声响过,空山复归于万籁具寂,只是更加突出了空寂之感。这里以声显静,寂处有声,画外的动更加显示了画内的静。后两句描写深林夕照。幽暗的深林中透过一抹夕阳,照映在青苔上,给幽深冷寂的空山涂抹上了一笔暖色,既使整个画面免于冷枯死寂,又对深山的幽暗深寂起了反衬作用,因为既是一抹夕照,就必然微弱且短暂,过后也就必然还是漫长无际的幽深冷寂。这里诗人以他特有的画家对色彩、构图的敏感,捕捉住了夕阳返照入深林的刹那,显示了幽深静寂的境界。色彩上冷中有暖,构图上画内画外相补衬,诗境上以动显静、以光衬静,很好地做到了熔诗、画、园景于一炉,创造了诗、画、园一体的艺术境界。我们再来看《田园乐》的第六首: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田园乐》七首是王维居辋川时所作的一组六言绝句,故题一作“辋川六言”。这里所选第六首描画的是山中春日胜景图。前两句工笔描绘:雨后山中清晨,红色的桃花瓣上含蕴着隔夜的雨滴,色泽更加柔和可人,花香也会更加沁人心田;碧绿的柳丝掩映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水烟之中,更显出她的袅娜姿态与迷人风采。浓墨重彩,描绘细致。由“宿雨”而有“花落”,花落而家童却未扫,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恰恰传出一种清幽宜人的境界。末句写到莺啼而山客仍安睡正酣,真是“春眠不觉晓”啊!后两句以花落、莺啼的动更衬托出环境的宁静与心境的闲静。构图上,于景有桃红、柳绿、宿雨、朝烟、花落、莺啼,于人则有本该早起打扫落花而因春眠未起的家童、酣恬安睡的山客,统一在一幅春意正闹而境界却幽静的画图之中。色彩上,运用了红、绿的对比色,浓艳鲜丽,使景物更加鲜明悦目。描画上,细致精工。将园中景物与诗歌意境与精美画面有机统一在一起,无疑又是诗情、画趣、园景为一体的成功范例。
就辋川别业而论,王维不仅创作了大量歌咏的诗作,而且还创作出广为后世临摹的辋川图,融汇园林景观、诗、画于一体。他与好友裴迪同游辋川,赋诗唱和,两人分别就园中二十个景点各咏诗一首,共四十首诗,王维亲自结集并序,为《辋川集》。其他歌咏辋川的诗作如《辋川别业》、《辋川闲居》、《别辋川别业》、《归辋川作》、《积雨辋川庄作》、《戏题辋川别业》、《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山中》、《酬张少府》等等。还有很多诗人也在辋川留下了大量诗作,如王瑨、崔兴宗、杜甫、储光羲、卢象、耿湋、李端、钱起、元稹、白居易、温庭筠、储嗣宗等,都有咏辋川之作。王维善泼墨山水,荆浩《画山水录》谓其画“笔墨宛丽,气韵高清”,董其昌也赞其画“笔思纵横,参乎造化”。他亲作《辋川图》长卷,具体细致地描绘园林20个景点的景致。画中“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构思则“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朱景玄《唐朝明画录》),描画上“江乡风物,靡不毕备,精妙罕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北宋秦观在《书辋川图后》中,更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形象地道出《辋川图》的奇妙:
五元祐丁卯,余为汝南郡学官,夏得肠癖之疾,卧直舍中。所善高符中携摩诘《辋川图》示余曰:“阅此可以愈疾。”余本江海人,得图甚喜,即使二儿从旁引之,阅于枕上。怳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坨,航欹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斤丈履,棋奕茗饮。或赋诗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数日疾良愈,而符仲亦为夏侯太冲来取图,遂题其本末,而归。
画成后引起后世文人墨客的争相描摹,最有名的是五代北宋之交,著名的南宗画派后继画家郭忠恕所临《王维辋川图》,蓝田县文管所现在还保存有其所摹《辋川真迹》石刻。惜王维所画真迹已失传。由上可见,辋川别业实乃诗、画、园三位一体。
无独有偶,盛唐还有一位山水诗人兼画家卢鸿一,也创造了融诗、画、园为一体的艺术境界。卢鸿一是开元间倍受帝王礼遇的隐士,《新唐书》卷《隐逸传》载:“卢鸿,字颢然,其先范阳人,徙洛阳。博学,善书籀,庐嵩山……拜谏议大夫,固辞。复下制,许还山,岁给米百斛、绢五十,府县为致其家,朝廷得失,其以状闻。将行,赐隐居服,官营草堂,恩礼殊渥。鸿到山中,广学庐,聚徒至五百人。及卒,帝赐万钱。鸿所居室,自号宁极云。”归隐嵩山后,他便刻意营构庄园别业,依自然山水之势,营造了草堂、倒景台、樾馆、枕烟庭、云锦淙、期仙磴、涤烦矶、幂翠庭、洞元室、金碧潭十处景观组成的园林。十处景观各赋诗一首,并且每首诗前皆有序,编为一卷,题《嵩山十志十首》。诗中对别业的山、水、建筑等物质性建构进行了描述,特别是诗序,不仅描写具体,而且富有园林美学的独到见解。如《草堂诗序》:“草堂者,盖因自然之溪阜。前当墉洫,资人力之缔构。后加茅茨,将以避燥湿,成栋宇之用。昭简易,叶乾坤之德,道可容膝休闲。谷神同道,此其所贵也。及靡者居之,则妄为剪饰,失天理也。”指出园林营构依自然之势,崇尚简易自然,这正是文人园林惯为遵循的造园原则。同样,他在《樾馆诗序》中曰“樾馆者,盖即林取材,基颠柘,架茅茨,居不期逸,为不至劳,清谈娱宾,斯为尚矣”,在《洞元室诗序》中曰“洞元室者,盖因岩作室,即理谈玄,室返自然,元斯洞也”,都是在强调这一原则。他也反复强调自然山水园具有荡涤尘怀,澡雪精神的功能,如《倒景台诗序》曰“倒景台者,盖太室南麓,天门右崖,杰峰如台,气凌倒景。登路有三处可憩,或曰三休台,可以邀驭风之客,会绝尘之子。超逸真,荡遐襟,此其所绝也。及世人登焉,则魂散神越,目极心伤矣”,《枕烟庭诗序》则曰“可以超绝纷世,永洁精神矣”,他还论述到了园林审美上的雅俗观念,如《云锦淙诗序》云:“云锦淙者,盖激溜冲攒,倾石丛倚,鸣湍叠濯,喷若雷风。诡辉分丽,焕若云锦。可以莹发灵瞩,幽玩忘归。及匪士观之,则反曰寒泉伤玉趾矣”,《涤烦矶诗序》亦云“澡性涤烦,迥有幽致,可为智说,难为俗人言”。这些主张体现了文人山水园的基本造园原则和追求的审美情趣。卢鸿一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山水画家。其传世的绘画作品即是他给这所别业的十处景观各自绘为一图,题曰《草堂十志诗图》南宋周密《云烟过眼录》中曰:“李参《卢鸿草堂十志》,今所存者八,……画手意趣,有神游八极气象,《歌》语亦清峭凌厉,如酌沆瀣而挹浮丘者。”可见,此画与其诗对嵩山别业的景观描绘相一致,风格意趣亦相统一。此画问世以后,也广为众人描摹,元代汤垕《画鉴·唐画》中曰:“卢鸿传世画不多,余见数人摹其《草堂图》,笔意位置,清气袭人,真迹可知其妙也。”
此外,辋川图、草堂十志诗图,还成为后世造园的依据,明·董其昌《兔柴记》中云:“幸有草堂、辋川诸粉本,……盖公之园可图,而余家之园可园。”
由此可见,辋川诗、辋川图、辋川别业的同时问世,嵩山十志诗、草堂十志诗图、嵩山别业的同时问世,不是偶然现象,它说明在唐代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园林都进入了高度发展的时期,三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互动关系,特别是山水诗、山水画的成熟,极大地促进了山水园林的发展,唐代的文人山水园林中充溢着诗情画趣。
第三节兼有经济价值的庄园
庄园,汉代已成规模。西汉建立了大一统的封建统治,地主小农经济发达。东汉初期,豪强蜂起,形成一个个地方割据势力,西汉以来的地主小农经济逐步瓦解,代之以庄园经济的大发展,在庄园经济中,农民人身依附于庄园主,庄园是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政治、经济实体,从事着封闭性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庄园主除了豪强地主以外,也有世家大族。如《后汉书·樊宏阴识列传》载光武帝刘秀的舅父樊宏的庄园情况:
(樊宏)为乡里著姓。父重,字君云,世善农稼,好货殖。重性温厚有法度,三世共财,子孙朝夕礼敬,常若公家。其营理产业,物无所弃,课役童隶,各得其宜,故能上下努力,财利岁倍,至乃开广田土三百余顷。其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池鱼牧畜,有求必给。尝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赀至巨万,而赈赡宗族,恩加乡闾。
樊宏的庄园拥有大量的田地和奴仆,建有重堂高阁的庐舍,从事农林牧渔生产,是一个自给自足、优裕自在的天地。东汉庄园经济的发展,直接促成了隐逸之风的滋长,因为它既可为隐士们提供精神的乐园,又可提供物质保证。而隐士们经营的庄园在物质生产之外,很重视自然环境的美,以致于有意识地去开发自然山水的美,使庄园带有了园林性质。如《后汉书·仲长统传》载,仲长统“常以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他的理想庄园是:“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既有经济价值、物质生活的追求,又注重庄园环境、自然风景的优美,这种庄园就具有了生活与欣赏、实用与审美的双重价值。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种庄园趋于完备。由于对自然山水审美意识的觉醒的时代氛围,世族大庄园更注重将自然美融于庄园的规划建设中,如西晋大官僚石崇在《思归引》的序文中述其经营的庄园金谷园:“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其《金谷诗序》亦称:“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必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这个庄园里有田亩、竹柏、果树、药草、禽畜、水碓、鱼池等,可谓生活、生产资料之丰富,是个极具经济价值的庄园,另一方面,它从选址、环境、布局上体现出较高的园林化水平。谢灵运的始宁别业乃是此一时期园林化庄园的代表。据《宋书·谢灵运传》,谢灵运作《山居赋》并自注,言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左湖右江,往渚还汀,面山背阜,东阻西倾,抱含吸吐,款跨纡萦,绵联邪亘,侧直齐平”,可见,别墅相地卜宅,选址精良;傍山带江,环境优美;注重吸纳、吞吐自然山水之美,园林化手法的运用已较为熟练。《山居赋》也以大量篇幅记述了别墅中经济作物与生产,可耕地是“田连冈而盈畴,岭枕水而通阡”,粮食、蔬菜齐全,百果备列,有大片的竹林,各种树木“干合抱以隐岑,杪千仞而排虚”,山里出产药材极多,动物、鸟类繁多,园内还有纺织、制陶、制砖、造纸、酿酒等手工业生产,完全是个闭门成市,自给自足的庄园。可见,此一时期的私家园林还是以生产和经济的运作为主,对山水景物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对自然美有了一定的热情和欣赏水平,且在园内吸纳自然山水美方面有了一定的技巧,可以说它们是园林化了的庄园。
唐代,随着唐初制定的均田制逐渐瓦解,土地兼并和买卖盛行,庄园经济更为发达,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拥有大量的田产,随之也出现一批依附庄园而建立的园林别墅,而且在唐代极为盛行,《旧唐书·元载传》记,“(载)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新唐书·宦者传序》亦载,“甲舍、明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经营此类庄园别墅的人,不少是文人官僚,他们不仅有着丰厚的物质生活基础,而且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因此,在庄园别墅里的首要追求是悠游闲适的生活,清净雅洁的情趣,高人雅士的氛围,于是在营造庄园别墅时首要的是山水环境、自然风景及别墅的幽美意境。还有山水诗、山水画在唐代的繁荣,对包括此类庄园别墅在内的园林营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园林的自然山水化的程度空前提高,不再如石崇的金谷园、谢灵运的始宁墅等前朝庄园以物质生产、经济运作为主要目标。但是,这类庄园别墅仍然兼有以往庄园的性质,仍有一定的物质生产和经济活动,与后世的文人写意山水园相区别。如:
耿湋《东皋别业》云:
东皋占薄田,耕种过余年。
护药栽山刺,浇蔬引竹泉。
晚雷期稔岁,重雾报晴天。
若问幽人意,思齐沮溺贤。
岑参《因假归白阁西草堂》云:
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
东望白阁云,半入紫阁松。
胜概纷满目,衡门趣弥浓。
幸有数亩田,得延二仲踪。
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亦云:
长松短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
药圃茶园为产业,野糜林鹤是交游。
诸如此类的记述很多,不赘引。辋川别业也正是这样一座兼有经济价值的自然山水园,虽然史料及诗文言及于此的不多,但稍加寻绎,还是不难看出这一特色的。
辋川别业原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别墅,本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庄园。宋之问《蓝田山庄》即云:
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
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
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
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
说明这是一座有田有林的庄园。王维后来在《请施庄为寺表》中亦云:“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过世的母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他在《酬诸公见过》中还表示:“薄田躬耕,岁晏输税”,见出辋川别业可以为王维提供足够的物质生活保证,他自足情愿地要“岁晏输税”,而不像陶渊明渴望“秋熟靡王税”。从辋川别业的自然条件,结合王维、裴迪等人的诗文进行考察,可以约略看出别业内的经济生产情况。这里森林茂密,有大面积的松树、柏树、槐树、竹木等树木,有品种繁多的果树,漆园、椒园、木兰柴、茱萸沜、辛夷坞是种植经济作物的园地,欹湖、栾家濑、金屑泉等园内充足的水源为养殖业提供了充分的条件,鹿柴是养殖麋鹿这样有着极高经济价值的牧场,还有应有的各色山珍及山药,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就提及有载运黄蕖药草的人出山。园内自然还有大面积的可耕地,王维诗中大量言及园内的农事活动,如:
暧暧日暖闺,田家来致词:
“欣欣春还杲,澹澹水生陂。
桃李虽未开,荑萼满其枝。
请君理还策,敢告将农时。”(《赠裴十迪》)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
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
他有时也参加一些田间劳动,如: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辋川别业》)
屏居蓝田,薄地躬耕。
岁晏输税,以奉粢盛。
晨往东皋,草露未晞。
暮看烟火,负担来归。
我闻有客,足扫荆扉。
箪食伊何?副瓜抓枣。(《酬诸公见过》)
余适欲锄瓜,倚锄听叩门。(《瓜园诗》)
辋川别业仍带有的庄园性质,表明它虽然有别于前朝突出物质生产的自然经济庄园,是典型的山水园,但它也不同于此后兴盛的表现文人士大夫价值观念、审美情趣,讲究造园技巧的文人写意山水园。把它置于中国古代园林发展史上考察,它承上启下,是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自然经济庄园向中唐以后文人写意山水园的过渡。
第四节出处相宜的心灵园
园林与隐逸有着密切的关系。隐逸古来有之。隐逸的人被称做隐士,这类人在魏晋以前往往是不能与统治者合作,而又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理想的士人,他们避开现实社会,逃到山林中隐居起来,如传说中的巢父、许由、伯夷、叔齐等人。孔子即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对隐逸给予了充分肯定。上古时期的隐士一般蓬门筚户,窟穴自藏,隐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野林中。只是到了东汉时期,如前所述,庄园经济的发展才为隐逸提供了精神与物质合一的乐园,隐逸与园林也就结了缘。魏晋南北朝时期,面对混乱黑暗、命如朝露的残酷现实,隐逸往往是避害,“藏身江海之上,卷迹嚣氛之表,漱流而激其清,寝巢而韬其耀”(《晋书·隐逸传》),都是为了全身远害。同时魏晋南北朝又是一个士人追求个性自由,任情放荡的时期,名士们多喜行吟啸傲于山水间,激发起对山水风物的欣赏,也进一步促进了园林的发展。此一时期,既有“顿缨狂顾”,为保个性自由而不愿与统治者合作的嵇康样的名士,也有“吏非吏,隐非隐”(《晋书·孙绰传》)的山涛类的名士,说明隐士与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趋于缓和,但是出处、仕隐的矛盾仍未得到很好解决,《世说新语·排调》中的一则故事说明了这一问题: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
这一问题真正得到圆满解决是在唐代。唐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极盛期,对包括隐逸在内的各种思想及文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涵纳,尤其是初盛唐统治者对隐逸思想文化更是宽容,甚而扶掖。《旧唐书·田游岩传》记载的田游岩的故事最能说明问题:
田游岩,京兆三原人。初补太学生,后罢归,游于太白山,每遇林泉会意,辄留连不能去。……后入箕山,就许由庙东筑室而居,自称“许由东邻”。调露中,高宗幸嵩山,遣中书侍郎薛元超就问其母。游岩山衣田冠出拜,帝令左右扶止之,谓曰“先生养道山中,比得佳否?”游岩曰:“臣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既逢圣代,幸得逍遥。”帝曰:“朕今得卿,何异汉获四皓乎?”薛元超曰:“汉高祖欲废嫡立庶,黄、绮方来,岂如陛下崇重隐沦,亲问岩穴。”帝甚欢,因将游岩就行宫,并家口给传赴都,授崇文馆学士。……帝后将营奉天宫于嵩山,游岩旧宅先居宫侧,特令不毁,仍亲书题额悬其门曰:“隐士田游岩宅”。文明中,进授朝散大夫,拜太子洗马。
统治者对隐者如此亲睐、奖掖,隐逸之风日炽就不难理解了。隐逸可以有如此厚遇,士人们竞相隐居就在情理之中了。由隐居而一举入仕的想法也就不是空想了。于是,隐居由前朝与统治阶级的对抗行为变为解决矛盾的调节器,隐逸与入仕不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可以和谐统一的,甚至将隐逸视为进身的捷径,为人熟知的是终南捷径的记载:
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道士司马承祯者,睿宗遣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承祯徐答曰:“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
既然如此,隐居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跑到深山野林里去窟穴自藏了,隐于朝、隐于市,待价而沽、待时而出,亦官亦隐等现象纷纷登场。这样就直接促成了唐代文人园林的兴盛,文士们纷纷经营自己的园林别墅,有城市宅园、城市郊野园、风景名胜别业、庄园别墅等,隐于园成了唐代文人的家常便饭,园林成为士人仕隐的园地,杨炯《群官寻杨隐居诗序》中对这一现象做了很好的说明:
六轩皇驻跸,将寻大隗之居;尧帝省方,终全颖阳之节。群贤以公私有暇,休沐多闲。忽乎将行,指林壑而非远;莞尔而笑,览烟霞而在瞩。……寒山四绝,烟雾苍苍;古树千年,藤萝漠漠。诛茅作室,挂席为门。石隐磷而环阶,水潺湲而匝砌。乃相与旁求圣境,遍窥灵迹。论其八洞,实唯明月之宫;相其五山,即是交风之台。仙台可朝,石室犹存。极人生之胜践,得林野之奇趣。
如此,隐逸之风与园林营构之盛不待而言。
王维则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在《与魏居士书》中他对上古高士许由“恶外者垢内,病物者自我”(即厌恶外物,反使自己内心受垢染,欲洁其身也是办不到的)不以为然。对魏晋名士嵇康“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即企图挣脱名利羁绊,向往隐迹山林,得以个性自由)亦不赞成。更为甚者,他对被奉为隐逸之宗的陶渊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曰:
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
可见,在王维看来,处身唐代的隐逸,与以往绝不相同,最本质之处在于为保持精神的独立性而不必屏弃世事,出处仕隐可以和谐为一体。于此,他在《暮春太师左右丞相诸公于韦氏逍遥谷讌集序》中说得更加明白:
逍遥谷天都近者,王官有之,不废大伦,存乎小隐。迹崆峒而身拖朱绂,朝承明而暮宿青霭,故可尚也。
序中还明确道出“冠冕巢由”。与维一起随唐中宗宴游韦嗣立逍遥谷的张说在《扈从幸韦嗣立山庄应制序》中也写到:
岚气入野,榛烟出谷。鱼潭竹岸,松斋药畹。虹泉电射,云木虚吟。恍惚如梦,间关忘术。兹所谓丘壑夔龙,衣冠巢许也。
同样表达了同一出处仕隐的思想,也一样赞许“衣冠巢许”。“冠冕巢由”、抑或“衣冠巢许”,形象地道出了唐代隐逸的本质特征,表明作者对隐逸在新时代的意蕴有着高深的领悟,难怪人称辋川别业坐落的终南山为步入仕途的“终南捷径”了。
出于对隐逸真谛的领悟,王维经营了这座距长安不远的郊野别墅园,过起了亦官亦隐的生活,实践了他“迹崆峒而身拖朱绂,朝承明而暮宿青霭”的思想,实现了“无可无不可”(出处相宜)的理想。
王维一生,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受太乐丞,擢右拾遗,转监察御史,累官至给事中,终官尚书右丞,为官几十年,却也丝毫未妨碍他对隐逸生活、自然山水的热爱与追求,先后隐居淇上、嵩山和终南山,尤其是在终南山营构辋川别业,过足了亦官亦隐的生活。《田园乐》七首正是这种生活和心态的反映。诗云:
出入千门万户,经过北里南邻。
蹀躞鸣珂有底,崆峒散发何人?
再见封侯万户,立谈赐璧一双。
讵胜耦耕南亩,何如高卧东窗!
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
杏树坛边渔父,桃花园里人家。
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
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梁夜舂。
诗是王维居辋川时所作,又题《辋川六言》。一、二两首述说仕途,向往隐逸。出入千门万户、看尽北里南邻,是对自己几十年仕宦生涯的回顾,也是对官场生活的体悟,第一首的后两句推出两种人:蹀躞明珂的达官贵人和崆峒散发的高士,两种人生价值。第二首说哪怕立谈封侯,即赐白璧,又何如耦耕南亩、高卧东窗?这似对上面的两种人生价值进行了选择,给予了取舍,但仔细体会,不难发现这是做了官,充分体验了官场生活的人对另一种生活的企盼,绝不是陶渊明类“解绶印弃官去”的归隐,亦不是嵇康类“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的期盼,这是要仕宦与隐逸双收,鱼和熊掌兼得,这从下面描写辋川的人文环境还不忘交代“童稚不识衣冠”(衣冠,乃当官的标志)亦可体味出。下面几首诗就具体描绘在辋川别业里隐逸生活的恬淡惬意。自然环境是:芳草萋萋,松林苍翠,哪怕是炎热的夏季,也清风拂面,凉意袭人。桃红柳绿,含烟带雨。远处是孤烟远村,独树高原。人文环境是:童稚不识衣冠,五柳先生对门,桃花园里人家。牛羊成群,自归村巷。策杖村西,坛边垂钓。酌酒临泉水,抱琴倚长松。所见南园露葵,所闻黄梁夜舂。这是一个桃花园,但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园,而是王维正陶醉于其中的世上乐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维在辋川别业里何等地任情自在,惬意自适。
有了辋川别业,王维的确可以游刃有余。进可做他的高官,“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即是忙于官事而较长时间离开辋川。退可以在辋川别业尽享林泉之乐,公余闲暇或休沐之时可回辋川小憩,仕宦不顺时又可较长时间隐逸辋川,将之视为调剂心境的良药。安史之乱后,晚年的王维主要倾向于后者。在王维的仕宦生涯中,也经历过因伶人舞黄狮子而遭贬、因李林甫专权而遭挤等挫折,但晚年遭际的安史之乱中迫为伪职的打击确是最沉重的,虽然得到宽大处理,只从乱前的给事中(正五品上)降为太子中允(正五品下),且很快官复原职,并升为尚书右丞,但是王维深为内责,不能自拔。在《魏居士书》中表示:“仆年且六十,足力不强,上不能原本理体,裨补国朝;下不能殖货聚榖博施穷窘,偷禄苟活,诚罪人也。”前引《谢除太子中允表》更深切地表达了这种自责自罪的心理。安史之乱后的几年里,他将辋川别业视为生命的寄托,“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在这座寄托身心的园地里,他焚香拜佛,看“雨中山果落王维《秋夜独坐》。”,听“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后施庄为寺,终葬于辋川,完全与园化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