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临走时送给端阳一只鱼篓子。这种鱼篓子名唤“退篓”,其实恰恰是不能“退”的篓子。篓子是瓶状的,配有一个盖子,盖子由一圈密集的、向内倾斜的篾片构成。篾片的弹性好,顺着进篓很容易,可鱼虾一旦进篓,篾片就封住了篓子口,要出来就难了。人要取出鱼虾,得把盖子整个取下才行。
送走了和伯与小月,端阳没有立即离开西瓜墩。摆渡由七叔顶替着,端阳留下来是因为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做事。在这个四周全是广阔水面的地方,鸭群是无须多管束的,它们自个儿三五成群地在小岛四周的浅滩、芦苇中觅食,兴致高得很。端阳把白狗撵得远远的,想在老枫树下石条上躺一会儿;不想被蝉闹得头都大了,就去一个浅水湾子逮鱼。筑一条临时的泥坝,使水湾成为一个小水凼,然后用木勺向外排水。水很浅了,就在里面手脚并用地搅,让水凼成为一塘烂泥浆。里头的鱼憋不住,噼里啪啦地蹿跳挣扎起来。端阳等的正是这个,也不用任何工具,就用空手来浑水摸鱼。这是一场泥塘混战,逮鱼人自己也成了一条浑身烂泥的大鱼了。
白狗银子这下子有事干了,负责把抛上岸来的鱼叼到水桶里去,结果把一身白毛变成了黑毛。
鱼还没逮完,临时堤坝就坍了。银子激动地冲着决口狂吠,报告险情,端阳却听凭堤坝崩溃。他不在乎鱼的收获多少,只是想找点事消磨时间。把鱼装进鱼篓时,端阳发现小月送他的鱼篓里还藏有一对养蝈蝈的“馒头笼”。小月编的馒头笼很精致,仔细看,每一个孔都是相当规范的正六角形。笼上还拴了红丝线,丝线与笼子连接的地方还有一枚天竺子。篾片是黄的,丝线是红的,若是在里头养一只碧绿的纺织娘或叫蝈蝈,会是多么地漂亮啊!
端阳就去西瓜地里逮蝈蝈。昆虫在大白天要睡觉,不叫,所以在白天很难发现它们。端阳寻觅半天,好不容易才逮住了一只翠色的长翅纺织娘和一只褐色的宽翅纺织娘。
端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消磨半天了,还是不愿离开小岛。好在端阳牧鸭总是带着中饭的,他可以继续在岛上待下去——端阳其实是在等着小月平安到达的消息呢!
晌午,替代和伯的七叔在过渡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胡传魁回来了!
想不到端阳在飞机墩游戏性的猜测竟是猜中了的。
端阳问:“七叔,胡传魁回来,就他一个,还是带了人?”
七叔说:“带人了,带得不多,可太平镇那一带还有不少新四军整编时筛下来的忠救军,胡传魁这次回来,说不定又要拉起这帮人当司令了。我们早猜测,这家伙野惯了,难于真正当个新四军。忠义救国军虽然也打过东洋兵,但和新四军是两样的队伍,我看不是正道上的。他的老巢在太平镇,那边的老百姓也都这么说。”
听了这个消息,端阳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了,心里反复在叨叨:小舅舅,你可不要跟着胡传魁回来,千万不要再跟他了……
端阳向他的鸭子们发出了集合令。
红石村西边有一个相对独立的院子,这就是端阳的家。院子是蛮大的,有一大半被一排鸭棚和一个小池塘占去了。小池塘的一头连着阳澄湖,另一头连着穿村而过的小河,倒是一片活水呢。临湖的院墙上有一个矮矮的“水栅门”,专门用于鸭群与小船的出入。
鸭子一进栅门,院子里便呷呷呱呱地热闹起来。鸭子是生性快活、随和友爱的水禽,总有唠叨不完的话要说——啊,啊,回家了,回家了,回家真好哎!呷呷呷……
柳叶船跟着鸭群进了院子,端阳就听见了小舅舅的声音:“哈!我们的鸭司令打道回府啰!”沙四龙上身穿着月白色小褂子,下身还是新四军的灰裤子。
哎呀,不该走的人走了,不该回来的人回来了,今天是个什么鬼日子啊!端阳默默地看着小舅舅,心里挺烦的。他纵身上岸,劈头就问:“小舅舅,你还是不是新四军啊?”
沙四龙在外甥肩上拍了一记:“这是什么话?”
端阳说:“那你怎么回来了?”
四龙说:“屋里有客人。”想一想,又说:“说我小舅舅变心了,不当新四军了,你信不信?”小舅舅说这些话时声音很低,夹在这些话中的几句话倒是说得挺响的:“鸭子吃饱了吧?你可不能饿了它们……”
端阳站住了,盯着小舅舅看。
四龙迎着外甥的目光,轻轻说:“回答我。”
端阳看出小舅舅的目光是认真的、严肃的,好像还包含着一些难于言说的意思,就断定小舅舅还是原来的小舅舅。他伸手在小舅舅的肩头亲热地摸了摸。
四龙说:“当着客人不要提这事。”
端阳闭了闭眼,意思是:这还用说吗?
小舅舅是端阳从小就崇拜和模仿的对象。端阳一点点大时,如果别人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长大了就当小舅舅!”意思是要做小舅舅那样的男子汉。
客厅里居中坐着一个穿白色汗背心的汉子。端阳一看,认得的——这不是胡三多吗!
胡三多是胡传魁手下的一个干将,打起仗来倒是有点胆气的,听说曾经用集束手榴弹炸沉过日本鬼子的汽艇。当时小鬼子刚刚从长江闯入这块江南福地,县抗日自卫队还没成立。胡三多和胡传魁是同乡,也是山东人,长相平常,能让人记住的是他缺了下半截的左耳朵。
四龙说:“端阳,胡叔叔还认得吗?”
端阳说:“胡叔叔,你们不是跟随江抗走了吗?”
胡三多说:“胡团长发了老毛病,跟随大部队行动不便,申请回阳澄湖打鬼子,就带我们几十个弟兄回来了。端阳,你对这一带的芦苇荡很熟悉的,你过来看看这地图。过来。”
端阳走近去,见桌上摊着一张用铅笔画的地图草图,乱纷纷一片。仔细看,才看出这是弓湾一带的地形图。端阳一眼就看见标着文字的西瓜墩,还有画在芦苇洲丛中的一条船。
胡三多指着图上的那条船,说:“瞧,我和你小舅舅刚到过这里,这船是你们家的,是不是?”
端阳家本来是摇航船的,红石村每天有一班到县城的航船。端阳的爸爸被日本飞机炸死后,航船停了,端阳就和妈妈把船泊进芦苇荡藏了起来。
端阳说:“我们家的船坏了,船底有几个大洞。”
胡三多说:“我们不是要征用这条船,画在图上只是作为一个标志物。芦苇荡太大了,又很难找到标志物,一不小心就迷路,一迷路,大半天出不来。”
端阳一声不吭盯住小舅舅的脸,用目光在问:新四军有这里的地图,我还帮过忙的,你们要真是新四军派回来的,怎么就没有地图?
沙四龙摸摸端阳的头,说:“端阳,你头发长了,我给你剪一剪好不好?”
端阳一甩头,说:“不要。”
端阳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说:“端阳,把饭桌收拾一下,你小舅舅和胡叔叔吃过晚饭就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