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湾的渡船连接着红石村和沙家浜镇。沙家浜湾水面开阔,为便利呼渡,艄公将居处搬上了水湾中央的一个小岛。这个渡口很古老,渡口两头各有一只水牛般大的石龟,称作“石龟渡”。因为艄公在岛上兼种西瓜,这个无名小岛就有了“西瓜墩”的名字,这个渡口就被连带唤作了“西瓜渡”,“石龟渡”的名字倒被淡忘了。
西瓜渡的艄公沈清和,六十多岁了,为人一团和气,大家都亲热地叫他“和伯”,连年纪比他大的老人也这么叫。和伯的儿子媳妇常年在上海“淘饭吃”,家里只有他和孙女小月两个人生活。吴地的人把出门去打短工当保姆等等的统称为“淘饭吃”,听着这个可怜巴巴的称呼就知道那是穷苦人做的无奈事。可怜的人家偏又遇上了可怜的事:淞沪大战时,和伯的儿子和媳妇都死在了日本鬼子的炮火中。沈家在红石村有家宅,就在端阳家对门,可小月现在跟着爷爷也是常年住在西瓜墩上了。西瓜墩上有三间低矮的草房,房前有一片土场,土场中央有一棵高大的老枫树。草房后是一片瓜地,种着西瓜香瓜黄瓜冬瓜。和伯是种瓜的好手,种的西瓜甜,种的香瓜香,种的冬瓜比枕头还要大。和伯还兼做篾匠呢,编的席子鱼一样的又凉又滑,做的鱼篓花瓶似的漂亮,扎的风筝更是千姿百态活灵活现。老枫树下有一小片铺得很平整的砖地,是和公公做篾匠活的地方。
当端阳率领着他的鸭群到达西瓜岛时,小月已经在老枫树底下等着他了。小月和端阳同年,14岁,是个文静秀气的姑娘。小月平时爱穿素淡的衣裳,只在辫梢上扎根红绒线来点缀。站在水边的小月今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士林布上衣,垂及腰际的独辫上还打了个小小的红蝴蝶结,看上去竟有点陌生了。小月的身边站着她们家那条雪白的蓬尾狗,见端阳的船近来,就摇着尾巴吠起来,吠声是那样的亲昵和兴奋。这狗有一个很吉利的名字,叫银子,它太喜欢船上这个男孩子了。老主人和小主人都对它好,可他们都太文静,这男孩子才有劲哩!
端阳提起用狗尾草串着的一串蚂蚱,说:“小月,瞧,我逮了一串蚂蚱,我们油炸了吃,好不好?”
小月说:“我吃不来这个,还是喂鸭吧。”
等不及船靠岸,银子纵身跃上了船,嗅着端阳手里的蚂蚱,呜呜低哼——这东西不好吃,拿来干吗?闪过端阳的手,又跳上岸来。这家伙开心得手忙脚乱呢。
在枫树下编竹席的和伯说:“端阳,你再不来,小月就走了。”
端阳一边系船,一边说:“走?去哪儿啊?”
小月说:“去城里。去罗老板店里。”
端阳注意到岸边泊着一条乌篷船,舱里放着铺盖卷和包袱什么的,是长期出门的样子,知道小月是真的要出门了,说:“真要去城里?罗老板是谁啊?”
原来小月要到城里“淘饭吃”,去生元堂药店做杂工。和伯有气管炎的老病,每年冬天都要吃生元堂的药,一张方就要撮几十帖。去年的药费还欠着,今年再欠说不出口,正好药店要用个打杂的,小月知道了就提出去做工顶药费,罗老板也答应了。
端阳听着有点着急,对和伯说:“和公公,你答应小月啦?”端阳从小跟着小月叫和伯为“公公”。
和伯停了手里的活,叹了口气。
端阳追问道:“和公公,你真答应啦?”
和伯说:“药店的老板娘是我们沈家的远亲,人还和善。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小月在那里倒会安定些。”
端阳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小月要走,端阳心里不是滋味,他们一起长大,像姐弟似的亲热。白狗提起前爪,人一般立起来,想和端阳闹着玩呢,被端阳打了一巴掌,很扫兴的,就跑去看小月收风筝。
小月把风筝收起来,见端阳还愣着,笑笑,说:“端阳,到腊月廿四,你看到这风筝放上天,那就是我回来了。记住啦?”
端阳提不起兴致来,蹲着,把蚂蚱一只一只的喂鸭子吃。
和伯走过来,两手捉住端阳的双肩,把端阳“拔”起来,说:“小子,怎么了?小月将来总归是要离开家的,她是女孩子,要嫁人的。”和伯是逗端阳呢。
小月不依了,说:“爷爷,不许你说这个。”
端阳忽然说:“和公公,我们到底欠药店多少钱?”端阳还是不甘心小月去顶债。
这时,红石村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叫声。
和伯说:“小月,是你七叔来了。天不早了,他一来我们就可以动身了。”七叔是说好了来临时替代和公公的。
小月上了渡船,一边解缆,一边说:“端阳,傻站着干啥,扭个绷嘛。”
端阳一纵身上了渡船,提篙在手,一点岸头,渡船无声地滑开去。
银子作势要上船,想起刚才的没趣,忍住了,调头跑到一个小土墩上趴着,眼睁睁地看着渡船远去。狗是看得出人的情绪的。
渡船是蛮旧了,没有了桐油的光泽,却干净,看上去一点不猥琐,反而有一种正派老者的持重与威严。
端阳坐在船头,蹭了鞋,把脚浸在水里,说:“小月,你们家到底欠了罗老板多少钱啊?”
小月呵呵一笑,说:“端阳,你还在想这个啊?告诉你吧,其实我挺想去城里的。那老板娘,我叫她表舅妈,也是熟人。”
端阳知道小月在说假话宽慰别人,他认定小月这样的女孩子是最适宜、也是最喜欢生活在乡下的山水之间的。瞧这蓝蓝的天、清清的水和翠翠的芦苇吧!它们全是为了小月这样的女孩子被安排在天地之间的呢!
西瓜渡的水面是很宽的,却浅,一些水草的叶片触着了端阳的脚,凉凉的,滑滑的,柔柔的,痒痒的。水草也摩擦着老渡船的船底,似乎有细微的声响。橹声是小声小气的,很好听:杏得尔,杏得尔……
小月用很轻的声音哼起山歌来:
摇啊摇,摇啊摇,
一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桥上跌一跤,
外婆连忙叫宝宝。
又买团子又买糕,
还买一个糖元宝……
小时候,端阳和小月常唱这个歌的。当然,唱得好听的还是小月。小月唱的山歌是糯米做的,是蜜糖调的。
端阳的心里一点一点地生出些莫名的伤感。
小月忽然不唱了。船离岸头不远了,七叔就在那儿站着。
端阳忽然又说:“小月,你们家到底欠了罗老板多少药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