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端阳得到城里大福师口信,要他送些“芦荡鸭”进城。大福师是百年老店山境园饭店的大厨,他的绝活“八仙鸭”誉满江南,人称“阿福八仙鸭”。所谓“芦荡鸭”是大福师和端阳的父亲合力培育的一种鸭子,说简单点就是家鸭与野鸭的杂交品种。家鸭肉厚而过于肥腻,野鸭肉鲜而又过于干瘦,两者杂交,取其中,又得助于野外牧放,其肉质结实肥嫩,鲜美异常,做“八仙鸭”定要取“芦荡鸭”才算正宗。多年来,端阳家的鸭子一直就是专门为大福师牧养的。山境园收进“芦荡鸭”是按野鸭的价格算的,是家鸭的两倍。
这天一早,端阳把二十多只鸭子分装在两只大竹笼里,解缆打桨,先去西瓜墩问过和公公有没有东西或口信要带给小月的,而后沿着张公湾的东岸向县城方向而去。
看地图,水路去县城必走周塘河,所以鬼子在周塘河口设了卡子,盘查过往一切船只。端阳要走的却是一条罕有人知的秘密水道。这条秘密水道是端阳在一年前发现的,只有他小舅舅、大福师等少数几人知道。张公湾有一片延伸出来的沼泽,很浅,只有端阳驾的这种极小巧的柳叶船方能逶迤深入。到了沼泽深处,小船还须出水登陆,翻过一道土埂,方能进入一条名叫细娘河的小河。柳叶船翻土埂不算太难,只要在通道上铺一层新鲜的水草,湿淋淋的柳叶船在水草上滑动,并不需要太大的牵引力。走细娘河,小船能到达县城东郊的一个小湖塘。小湖塘名叫琴湖,遍长芦苇,人迹罕至,其实只能算是一片沼泽,称不上湖的。
到了琴湖,端阳把柳叶船寄给守鱼簖的莫老头,空身走到县城的南门。那时,常熟城的城墙还是完整的,共有七个城门——南门、水南门、北门、水北门、东门、小东门还有西门。南门这一带本是商家密集的繁华之地,现在是一片萧条,商店大多关了门,只有几个粥摊、小吃摊在这里临时支起布棚做生意。
端阳并不急着进城,就在城门附近小吃摊上坐下来等大福师。大福师在口信中交代得明白,要端阳在南城门外等着和他会合。赶了十多里水路,端阳又累又饿,叫了一碗凉拌馄饨来充饥。端阳面对城门而坐,城门口的景象尽在眼中。
城门外护城河上架有一条木桥,是一条普通的平板桥,并不能吊起,但人们还是沿用“吊桥”这个名字。吊桥一边的栏杆已经残缺,黑不拉几的,被火烧过的样子。桥的这一头横着几个铁蒺藜,四个穿屎黄衣裳的伪军吆五喝六地在那里把卡子,领头的是个长着酒糟鼻头的瘦子。桥的那头有个木头的岗亭,两个日本兵在那里把持,其中一个留着连鬓胡子,远看活生生一张猫脸。端阳在心里为这两个家伙起了名:一个叫红鼻子,一个叫猫儿脸。
一个乡下妇人来到卡子前,被红鼻子手下的一个黄狗子横枪拦住:“站住,篮子里是啥东西?”
妇人说:“老总,我儿子在城里做工,我给他送几个咸鸭蛋。”
歪戴着帽子的黄狗子说:“咸鸭蛋,生的还是熟的?”
“是……是生的。”
红鼻子晃过来,从篮子里捉出一个蛋来往地上一摔——是个熟蛋。
红鼻子说:“嗨,到底是生蛋还是熟蛋?”
妇人说:“老总,这是我儿子十天的下饭菜,求求你……”
红鼻子说:“少噜苏,我只问你为啥说假话?”话没完,抬手就扇了妇人一个耳光。妇人倒在地上,篮子已经到了红鼻子手里。
红鼻子把篮子递给手下,说:“说假话必定心中有鬼,你是新四军的探子对不对?”
妇人抹着嘴角的血,还想说什么,歪帽子说:“别不识相吃辣花酱,快滚吧你!”
妇人气不忿,说着什么。旁边一个老太太劝住妇人,硬是拉着她离开了桥头。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手里提着一只鸡。
歪帽子又来了:“站住,这是啥?”好像他从来就不认识鸡。
“老总,是只鸡。我妹子在城里,她生病,快不行了,想吃口鸡汤……”
红鼻子又晃过来了:“有病?我看是这只鸡有病,传染病是不是?你往城里拿病鸡,是要害皇军对不对?”
老汉吓得把鸡扔了:“鸡我不要了,我就进城去看我妹子。”
歪帽子说:“不要也不行,举起手来!”
老汉举起手来,听凭歪帽子上下乱摸,被摸出来几张钞票。
歪帽子说:“带病鸡进城,罚你!钱留下,你他妈的快滚吧!”
老汉一走,黄狗子们得意地笑起来。一会儿工夫,鸡也有了,蛋也有了,做这样的无本生意他们好开心!
端阳看着,心头的火一蹿一蹿的,想:这些汉奸王八蛋还有点中国人的气味吗?自从父亲去世,航船停开,端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进城了,想不到县城成了这种鬼样子。端阳明白了大福师不让他贸然过卡子的缘由,如果赶着鸭子过卡子,那可就惨了。可是,大福师不过是饭店的厨师,这帮子黄狗子和小鬼子会买他的账吗?
正这么想着,端阳就看见城门洞里出现了一个胖胖的身影——那不就是大福师吗!端阳赶紧站起身朝卡子走去。
大福师点头哈腰地给两个鬼子兵派香烟,像是蛮熟的样子;走过桥来,又给黄狗子们派香烟,还和红鼻子嘀咕着什么。大福师派香烟不是一支一支地派,而是一盒一盒地派。端阳知道那是哈德门牌香烟,蛮贵的。
见大福师这样,端阳挺腻歪的——大福师,你知不知道这些王八蛋不是人啊!
大福师早看见端阳的,走过卡子来,说:“端阳,来啦?”
端阳“唔”了一声,心里不高兴呢。
大福师拍拍端阳的肩膀:“走,吃饭去。”
端阳说:“我吃过了。”
大福师说:“我请你吃南翔小笼包,走嘛。”
端阳说:“我真吃过了。”
大福师感觉到了端阳的情绪,无声一笑,说:“那好,我们去琴湖。”
两个人往琴湖方向走。
大福师说:“端阳,路上是不是不顺利?”
“没有。”
“怎么不高兴?”
端阳想了想,说:“你不知道那些黄狗子有多坏。我看见了的,狗都不如。”
大福师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那是些王八蛋。”
“他们连一个蛋都不放过。”端阳叹了口气。
大福师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在端阳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大福师知道端阳是在反感自己。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大福师觉得挺难受的,又搭讪着说:“端阳,你知道王八蛋这个词的来历吗?”
端阳没好气地说:“城门口那帮黄狗子就是王八蛋。”
大福师说:“中国人做人讲究八个字:忠孝节悌,仁义廉耻。有人把这八个字忘了,那就是忘八,忘八忘八,后来就念歪了,叫王八……”
端阳慢慢有了兴趣,说:“王八不就是甲鱼吗?”
大福师说:“甲鱼好冤枉,其实它们不是王八。城门口那些汉奸连甲鱼都不如的。我给他们派烟,巴结他们,为的啥?为的是鸭子进城。”
其实,端阳也是知道这个理的,就是感情上一时别不过来。
有了大福师,鸭群顺利地过了卡子,进了城。
端阳给山境园送鸭子是从来不用笼子的。鸭群在大街上噼里啪啦地走,是很生动的广告——好像是在对路人说:瞧,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芦荡鸭!这一次,端阳还是赶着鸭子走,所不同的是尽量地找小弄堂走,怕在大街上遇到鬼子或者黄狗子,麻烦。
常熟是一座古老的江南小城,城里有蛛网般的小街小巷,熟悉这座城市的人总能找到最便捷的路径。从南门到山境园,走粉皮弄和书院弄最近了。
粉皮弄是用条石横铺而成的,条石下就是阴沟。这种小巷最有江南特点,雨后能很快地干爽起来;人在巷子里走,脚下还有空空的响声,感觉格外地轻松。粉皮弄两厢都是大户人家,院墙高耸,门户不多,行人稀少,选这样的小巷赶鸭子是最好的了。
鸭子们不知道这是赴死去,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一边还喋喋不休地发表观感——这种地方蛮好玩哎!它们熟悉的是芦苇荡,这样的小巷还是第一次走。
粉皮弄窄窄的、直直的,远远看,前头好像被高墙堵死了,其实尽头是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转过去就是书院弄了。鸭子们第一次经历这个,以为前头没路可走了,有的站住了东张西望,有的干脆回头走,就挨挨挤挤地乱了起来。
端阳挥挥竹竿:“走哎,走哎!”
有一只鸭子特别胆大,离群向前走,首先发现了出路,拐过弯去,在那边兴奋地呼叫,叫了几声,忽然不叫了,而且就此没了声息。
端阳觉得有点不对头,赶紧奔过去,却没见到那只敢于领头的鸭子。和粉皮弄不同,书院弄是条曲折的小巷。端阳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还是不见鸭子,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一个男孩迎面走过来。男孩和端阳差不多年纪,生了一副引人注目的浓眉毛,虽然脸蛋脏兮兮,看上去倒是很健壮的样子。
端阳说:“嗨,你看见一只鸭子吗?”
男孩子说:“啥子?你说啥子?”他讲的不是本地话。
端阳没工夫解释,赶紧越过男孩向前奔,转过一个弯后,小巷就直了——还是不见鸭子。这就奇了!
端阳不放心后面的鸭子,赶紧往回走,却再没见到刚才遇到的男孩。
大福师因为遇到了一个熟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时才跟上来。他见鸭群乱了,端阳气咻咻的,问出了什么事。
端阳说:“见鬼了,一只鸭子一眨眼就不见了,这是不是条鬼巷子!”
大福师说:“是不是飞走了?”大福师知道端阳的鸭有的能飞。
端阳说:“不会,这些鸭子都不会飞,我特地挑选过的。”
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