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那边我打过招呼了,”长长的餐桌上,秦石武说,“校长,教导主任,高一的年级主任,教练。”说完,他把鱼子酱小心地放在一小片面包上,放在娜塔莎的盘子里。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后者在他脸上亲了口,然后才拿起面包。
这种公开撒狗粮的行为惹来一大片鄙视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咳嗽。两人都不会被旁人看法动摇,甚至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
“我说,陆菲同学被人绑架,在解救过程中与犯罪分子英勇搏斗,不幸负伤,再加上配合调查,这些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报到和开学都会受影响。顺便,我替她开了份见义勇为的证明。”
“应该的,”娜塔莎放下咬了一半的面包和她最爱的鱼子酱,“小菲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比……”
“我宁可她没那么勇敢。”刘弈用叉子狠狠插盘子里的煎蛋。那是个糖心的、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淋上酱油后很是诱人,此刻支离破碎,不成形状。
一直陪在陆菲病房里,他茶饭不思,最后秦石武严令一日三餐必须到餐厅和大家一起,才算吃了点东西。大家想尽办法,想让他心情好一点,可惜各种主意均收效甚微。吃饭时他总是默默无言,然后冷不丁地冒一句话来,不管当时是何等欢乐的气氛,都在瞬间破坏殆尽。
几个实验室的研究员说,每次刘弈在吃饭,他们从外面走进餐厅,就好像一下从夏天走进了冬天,满屋子冰天雪地,北风呼啸那么冷。
有人把这话转告给刘弈,他连头都没抬:“那就把空调温度设定高几度。”
于是谈话再也进行不下去。这会也是如此,刚刚还聊天打趣热闹欢快的餐厅一下变得安安静静,就像是夏季台风来临时黑云压顶的那种沉闷。餐厅同时也对外营业,几个客人不明所以,只是觉得气氛突然间不对,放下吃的急急忙忙地逃掉了。
“对了,”秦石武四下望了望,小声问自己老婆:“试管?”
娜塔莎也左右张望,即使身边只剩自己人,她也保持了足够的警惕:“昨天我花了一个下午,解读出了一大半,可还是有一小半弄不明白。那些是储存的信息,还是基因计算机的组件?”
“先说说搞定的那一大半?”
“都是雷冰小姐的研究记录,重点是感应增幅模块的应用。理论上的研究相当超前,但还缺少实验数据的支持,顺便有些地方存在基本架构和原理上的缺陷,归纳来说,想得很好,可是做不到,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行性……”
“就像徐天教授拿到的U盘一样。”刘弈冷冰冰地说。
他一开口就像是一阵寒风刮过,娜塔莎按住嘴巴,噤若寒蝉。她说话还是稍嫌大声了点。
秦石武端起他喜欢的锡兰红茶抿了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在她耳畔悄声道:“就这些?”
“就这些,”娜塔莎坐得离刘弈远了点,“小菲说,雷冰走的时候关照她,要把试管交给AL。我拿去给AL看过,扫描什么的统统来了一遍。”
“结果呢?”
“没区别,AL弄懂的部分比我还少。”
“怪事。看来只能等雷冰回来再说。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还有这么一出?”
“是她害了小菲。”刘弈冷冰冰地说,语气动作表情和刚才一模一样,若是有人拿照相机拍下这一幕,两张照片将完全看不出区别。这次是秦石武的声音略高了些。
“上帝啊,”娜塔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个男人简直是冬天红场上的雕像,又冷又硬。小一,假如是我被人弄得和小菲现在一样,变成残废了,你会和他一样伤心,绝望,痛苦吗?”她悄悄问。
“不会,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秦石武毫不犹豫。
嘴里的伏特加喷了出来。“喂,”她气恼地说,“你也太没良心了吧?装好歹也装出难过的样子来啊。”
“是问题本身不好,提问的人自己该反省才对。”
娜塔莎想反驳,刘弈起身离席,盘子里的早餐还剩至少七成。他并非没有胃口,而是想到陆菲经历许多痛苦和折磨,再坐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享受美食,有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她虚弱得很,只能勉强吃一点流质食物,营养全靠输液。更糟糕的是精神状况,相比截肢这件事,她似乎对没有守住秘密更加难以接受。秦石武,娜塔莎,徐天,蔡医生,还有他,每个人都劝过他。大家举了许多例子,找来各种数据,好容易才让她明白,她做到的已经相当了不起,毅力远非常人能及,而且由于刘弈、秦石武和娜塔莎三人的及时行动,没有任何不良后果。
“那就好,”她终于释怀,“我……只是不想成为哥哥的包袱,不想总给大家添麻烦。”
“不会。要我说几遍都好,”刘弈跪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没有你是不行的,就是这样。”
即便如此,她的精神也没能好转。会好转才怪吧,他心想,昨天还活蹦乱跳,身肢轻盈灵活,姿态优美动人,今天却躺在床上,连抬下手臂都困难,而且今生无望再从事心爱的事业。这样的打击落在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身上,还没彻底压垮她,再一次让他明白她究竟有多坚强。
“没关系的,”她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不行的话,我就去跟着徐天教授,当个学者。要是脑子太笨做不到,就去写小说。没记错的话,不管是科学家还是小说家,都有坐在轮椅上的吧?”
即便不全是我的错,至少也有九成,刘弈后悔不已。回到医院,在走廊上,他听到陆菲的病房里有哭声。
那不是她在哭,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啜泣,也不是现在的她有力气哭得出来的。想到这点,心在滴血。
推门进去,他发现是病床边是陶盈和鸭梨。陶盈跪在床边,揪着床单泪流满面;鸭梨则站在她背后,满眼关切。陆菲见到他回来,了无生气的、灰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光泽。
太意外了,农业园离城有三小时车程,现在不过九点钟,这两人是几点起床、又几点出发的?
“你们,”他愣了半晌,“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