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洛朗的每个字他都明白,可连在一起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海德伦先生,您是说,再生?”
“这个词,我的发音有不标准的地方吗?”
“不,没有。您的意思是,阿列克谢的腿也可以再生吗?”
“正是如此。”
“可是,”雷娅插嘴道,“技术上……”
“是呀,”洛朗低头轻轻吮了口茶,姿态极尽优雅,“我们可以让阿列克谢的小腿再生,却没法让那条腿恢复原先的功能。骨骼与肌肉可以一如本来,神经与血管却不可能,至少以目前的技术,绝对做不到。”
“那也很不容易了。”陆程暗暗惊讶。
“是不容易,但没有实际意义。就临床实验的结果,所有的志愿者们无一例外都声称再生的肢体几乎没有感觉,根本无法像真正的身体一部分那样使用,仅仅相当于自行生长出的义肢而已。不,甚至比义肢还糟糕,因为无法更换,无法拆卸,从此就得带着生活。”
“那么您的意思是?”难道是请我们来共同决定要不要为阿列克谢进行断肢再生?我们和那男孩非亲非故,这种事,让路德维希先生拿主意就可以了呀。
没有回答。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路德维希默默地拿起一块饼干,并不食用;洛朗则放下茶杯又端起,用小巧的银勺搅动茶叶,注意力似乎全在杯中暗红色的液体上。
怪事,我难道问错什么话了吗?陆程不明所以。
好半晌,洛朗才重新开口:“斯库尔先生,虽然我们现在还做不到,但有个办法可以在短期内实现技术上的突破。”
话里有话,陆程一下想到问题的关键:“海德伦先生,您是指我姐姐吗?”
对方坦然承认:“是的。假如能采集到她基因的话,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就成为了可能。黎明的基因计算机在采集到令姐的基因后性能突飞猛进,但还不够,他们还不能直接编译或者改写基因信息。人类的身体零件缺失后不能再生,因为我们的基因里没有这种信息,无法为身体的生长下达指令。一旦拥有令姐的基因,这种事就不再是困扰,我们可以直接把需要的信息写进基因中去。很遗憾,”他放下茶杯,抱着双臂向后仰倒在安乐椅上,“冈格尼尔从没中断过尝试采集令姐基因的努力,威德佛尼尔先生也曾亲自出手过,可惜至今为止尚未成功。”
心脏小小地抽搐了下,说不清是因为嫉妒还是失望:“只能我姐姐的吗?我的基因就不行吗?”
“斯库尔先生,各人与各人的基因差别极小,携带信息却天差地别。您的基因与令姐的各有所长,为我们带来了Project 105X系列,但这一次,您的不管用。”
洛朗显然听出来陆程的心思,说得很客气。“等等,”陆程还是难以接受,“您刚才不是说,就算有我姐姐的基因,还是不能直接改写信息吗?”
“那是因为令姐……不是普通人,”洛朗很是纠结,“她的基因和我们不同。像是一颗种子,栽下之后会发芽,生长,开花,结果。黎明对她进行采集时,陆菲小姐的基因还远未成熟。”
“还有这种事?我呢?我也一样吗?”
“您不同,斯库尔先生。您的基因虽然特殊,但和常人一样,不会变化。”
“哇,”雷娅惊叹,“陆菲小姐果然很不一般。我见到她第一次就喜欢上了,虽然个子不高,可给人感觉很了不起哩。”
好吧,谁让她抢先出生了半个小时,是姐姐呢,陆程自嘲,老二总是老二,稍稍差劲些是正常的。
“斯库尔,”自见面起就一言未发的路德维希道,“你现在的精神还好吗?冷静得就算现在上战场也没有关系吗?”
说好是偏向人文关怀的下午茶,突然谈起战场,联想刚才洛朗的怪异,陆程知道将要听到些重要的事,和自己被喊来有关。
我冷静吗?应该算是相当冷静的,因为没什么勾起情绪的事物。他略一颔首:“应该没问题。”
洛朗的动作突然从潇洒变得拘谨,他取出皮夹,掏出两张照片和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斯库尔先生,”他把照片和纸放在茶几上,推到陆程身前,“无论如何请保持冷静,这纯属意外,出乎任何人的预计。”
什么意外?陆程先拿起照片,雷娅也凑过来,才看清两人便一齐惊呼。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场景,不同角度。光线很暗,一个女孩被铁链锁住,披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容,手脚,四肢,颈脖,肩头,但凡可以见到肌肤的地方满是是各式伤痕,单薄的衣衫上血迹斑斑。
陆程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照片上是谁,或者说,他不愿意认出来。“这,”捏着照片的手抖得厉害,“这是?”
“这好像是陆菲小姐……”雷娅小声说。
全身的血都涌进大脑是什么体会?陆程觉得就是现在的感觉,他认出来了。虽然看不到脸,可朝夕相处的姐弟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认不出来?
“她在哪?谁干的?”视线渐渐模糊,他没注意到照片在手中渐渐被揉成一团,“谁?是谁!”
“是格因先生。”
“格因?”咀嚼着陌生的名字,陆程咬牙切齿,“他是什么人?”格因是代号,恶补过北欧神话的他知道这是盘踞在世界树下的巨蛇之一。是执行长官,还是精英?不管他是什么人,敢把姐姐弄成这副样子——陆程没有勇气再看一眼——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已经不重要了。你姐姐被她的男友救出,而格因先生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成为黎明的俘虏。”洛朗·科斯蒂尔道。
是刘哥,陆程大口喘息,果然没看错人,那个男人值得信赖。
“那我姐她……”
“她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但……”洛朗欲言又止。
“怎么了?说吧,没关系。”陆程咬紧牙关,做好了,或者说自以为做好了承受一切噩耗的准备。好长时间没等来任何人说话,他才注意到洛朗已经好几次指向那张叠起的纸。
他将纸打开,是姐姐的伤情报告。三度的烧伤,三度的电灼伤,撕裂的韧带,骨折……即使对医学了解极其有限,这张纸对他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草草看过,他视线投向最下方,顿时屏住了呼吸。
别说是恢复到过去可以从事艺术体操的程度,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切除坏死的肌肉还不够,竟然需要截肢?
“太可怕了,陆菲小姐……”雷娅捂住了嘴,说不下去。
“很好的治疗?”他怒不可遏,又不知该朝谁发泄,“这……这……这该如何治疗啊?就算是冈格尼尔,就算是……”
“斯库尔先生,以一般眼光,或是冈格尼尔现在的技术实力而言,对令姐的治疗已经无法更进一步了。可正如我刚才所说,”洛朗顿了顿,“假如拥有了她现在的基因,黎明可以治好她,而我们可以治好小阿列克谢。”
“原来如此……等等,”陆程注意到问题所在,“那为什么她还没被治好?黎明想要采集她的基因,不是随时都可以吗?”
“因为除了极少数冈格尼尔的成员,没人知道这一点。黎明的研究人员虽然优秀,但他们不可能料想到这种违背常识的事。人人都在关心她的伤势和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不会有谁这时会想到重新采集她的基因。”洛朗道。
陆程垂下眼睛,他大致明白洛朗和路德维希找他来是想搞什么鬼。但不管是何种理由,居然把老姐伤到这份上,做法都太恶劣。“没人知道……”话语忍不住带上了弄弄的讥讽,“包括我们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吗?”
“是的。奥弗尼尔先生负责此事。”
“姐姐变成这样,他也有份吗?”
“不,”洛朗有些尴尬,“他……”
路德维希接过话头:“奥弗尼尔先生曾极力试图阻止此事。我们和黎明的某些成员关系密切,甚至超过大多数执行长官之间。”
一点也没隐瞒组织内部不和的意思。陆程把纸收起:“奥弗尼尔先生吗……我明白了。会议上我听过这个名字,”事情和姐姐相关,那些难记的外国名字此刻蓦地清晰起来,“黎明为我姐姐的基因设置了某种保护,所以虽然她身边有我们的人,还是没法得到她的基因。您喊我来,是要我去解决这个问题的吗?”
“斯库尔先生年轻,但比绝大多数组织成员睿智,”洛朗道,“我们少费了许多唇舌。怎么样,愿意去一趟吗?到天朝路途遥远,而且十分危险……”
手一扬,陆程截住洛朗的话,以他的年纪和组织里的地位,这个举动十分无礼。多此一举的问题,你明知道我一定会去,他满腔的怒意。姐姐的事和洛朗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没能阻止,在陆程看来同样有责任。他深呼吸几次以平复心情:“不用说这些,我会去的。该什么时候出发?越早越好,对吧?还有什么要关照的?”
“别着急呀。”雷娅凑在耳边小声说。
“请听我把话说完,”洛朗又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纸袋,“按照奥弗尼尔收集到的情报,令姐基因受到保护的知情人极少,她的男朋友,天朝长州特勤支队的中队长刘弈是其中之一。我们分析后认为……”
陆程拿过纸袋,没有打开查看:“只有找他,才能解开那层保护,对吧?”
“是的,斯库尔先生果然敏锐。而要接近他,整个组织,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机票,伪造的身份证和护照,现金,银行卡都已经准备好了,”洛朗殷勤地说,“为了和你相依为命那么久的姐姐,也为了可怜的小阿列克谢,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当然,陆程心想,否则我加入冈格尼尔就太没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