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一座高耸的大厦后面找到了那条熟悉的弄堂,已经不再完整如从前。弄堂口原先有个小的“金金杂货铺“,现在已是废墟一片,暗红色的招牌裂成了两半,落在其中,有一小截露在外面,第一个“金”字还能看到,虽然黄色油漆已经褪色了部分。走在弄堂里,四周的墙上都有个打着红圈的“拆”字。有些房子的屋顶和墙体都没有了,只留一个大的框架,能看到一根根木梁撑在那里。也有些没拆的屋子,不过门窗都已经用砖封住,估计是刚搬走没多久。经过一排排房屋,想起一家家邻居,虽不是每家都亲密,但眼前这楼去人空之景,还是让我顿觉苍凉。
这条弄堂本是两头皆空,进出自如。而今不知是为了拆迁方便,还是之前改造过,有一头已经堵住。我家是在弄堂深处,也就是如今到底的那处。我家的房子是这里最好的,因为是这弄堂里唯一一栋石库门建筑,据说最初也就这一幢房子,其他都是后来搭建的。有一排是比较齐整的二层楼房,另外还有一些参差不齐的亭子间,后来还不断有人把房子往上盖,搞出一些阁楼,还有搭出一点小阳台之类的违章建筑。其实,这石库门里也住了好几户人家,我家不过就住其中一间而已。
这栋石库门前后有两扇门,进门后各有一个天井,前门那个比后面的差不多大一倍,大概有10平米左右吧。总共有三层楼高,真正的住房是两层楼,顶楼有一半是个晒台,还有一半是个直不起身的阁楼。这个阁楼被其楼下的一家人家打通了,搞成了一个内置的复式,开了老虎天窗。一楼和二楼都各有三间房间,也就是有三户人家,每户人家的房间都有一面墙是窗户,对着前门的天井,正好三面围住。从前门看,中间的房间是最正气的,因为坐北朝南,且北面也有窗户,对着后天井,南北通风。右手边的这户虽主墙朝西,但在东面和南面各有两扇小窗,朝南的是对着弄堂,朝东的则对着外马路。
我家在左手二楼,除了对着天井的大窗外,还有一扇小窗开向弄堂,另外两面都靠着其他人家的墙。天井一般都是一楼住户占据了的,常年有一些晾衣绳或者架子支着,天气一好,各家都会赶紧把衣服、被子拿出来晒。虽然各自都有圈地,但还是经常有争执吵架的时候。二楼的人也一样,只不过把阵地挪到了三楼的晒台上。穿过前天井,中间和右边两户间有一条窄窄的小道,两边墙上零零散散有些泛黄褪色的画,有的还是我用蜡笔、铅笔和水彩笔画上去的。小道到底可以穿到后天井,或者可以左转上楼。上楼的木梯宽宽的,很结实,几十年了,踩上去也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暗红色的扶手还是红木做的,颜色特别的深。
看着自家的那扇旧窗,我犹豫着是否要踏入。不是所有住户都已经搬迁了,有些窗户还开着,还听到有老人的说话声。许是下午,弄堂里没有人,不过石库门里应该有。我担心自己进入后,会不会被邻居们认出。正当我踌躇着,“嘎吱”一声,黑色的大门被打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拎着个痰盂出来,头低着,没有抬眼看我,只是径直往前,向着弄堂口走去。后面伴随着一个尖尖的女人声音“叫侬上半天就倒忒(注1),到现在还么弄,侬搞啥搞?!”这口上海话一听,我就知道是住一楼中间的徐阿姨。这个胖胖的女人中气实足,声音一直可以穿透到三楼,之后还余音绕梁好几圈。徐阿姨和石叔叔都是早期的下岗工人,徐阿姨先回来,她就帮着人家带孩子,还挺高兴的,因为她以前是技工,总嫌活太累,所以不干也就不干了。后来,石叔叔也回来了,徐阿姨的脸色就日渐难看。徐阿姨不开心的时候就开始数落石叔叔,从不顾忌周围邻居。石叔叔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也没见有什么兴趣爱好,所以在家里就只是遭着骂。他很少还嘴,因而两人吵架次数有限,都是骂到了实在是难堪的地步,石叔叔才会吼上那么几声,然后就开始听见徐阿姨哭,一边哭,一边说着“跟着你真是受罪呀,没出息啊,现在这家就靠我啊,孩子还小,将来这可怎么办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接着,读小学的石宗华就开始哭。
每到这个时候,妈妈总会轻叹口气,然后说:“既然在一起天天吵,何不分开过,这不是苦煞可怜的小孩嘛。“妈妈是这么想的,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妈妈相信她这么做是最正确的,因为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父母吵架的印象,也不懂男女之间的问题。她用一个人的力量,尽量给我两份的关爱,希望我能够健康茁壮地成长。当然她不知道,父母离异是一个标签,贴在了身上就永远都没有撕下来的一天。
注1:“上半天”在上海话里的意思是“上午”,“倒忒”是指“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