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县局打了电话,让他们派车过来拉尸体去做尸检。我想了想,从伤口处分析出是不是有其他人类或者动物的DNA,应该没啥难度,但还是找刘芸更好一些,她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不是很相信这地方的办案水平,刚才方浩那种不专业的闲人都能当警察,谁知道县局又有多少闲人呢?
我拿着电话,点了一支烟,在尸体边上走了五六圈,围观的人都在那远远地看着我,以为我在想什么深刻的问题,其实我不过是犯怂了,不知道要不要向刘芸求助。说实话,我有点想她了,想见她一面。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她接了电话。
“最近忙嘛?”我问。
“不忙,办离职手续在。”
“离职手续?你要离职吗?”我有点惊讶,她这工作当年可是令不少同学嫉妒羡慕的啊。
“是的,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冷冰冰地说。
“哦,如果你都准备辞职那就算了,我这边发生一起凶杀案,我怀疑死者是被人咬死的,但无法证明到底是人还是动物,想请你帮忙验尸。”我说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一直等着,没有说话,然后她说:“好吧,先不要动尸体,我跟领导打个招呼,马上动身过来。”
我以为她会拒绝的,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我看了看手表,她从市内开车过来,应该天黑之前能到。我招招手让方浩过来,让他把死者的邻居叫过来,我想了解一下信息。方浩朝山坡上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子招招手,他正在跟村民聊得火热,面黄肌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反而有种愉悦感。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跟前,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然后替他点上火。
“老乡,这个人的情况麻烦你跟我说下。”我客气地说,这里是农村,人情大于法律,我还是得客客气气的才行。
“我们都叫他黄大狗,今年53岁,为人不行,好逸恶劳,有名的老光棍,老调戏村里寡妇,这鱼塘就是他承包的,今天大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听到他开门出去了,应该是提着猪粪上山喂鱼。”他说话时叼着烟,眯着昏黄的眼睛。
我拿着本子记着,不打算问他话中的逻辑问题,比如既然是个好逸恶劳的家伙,为什么天没亮就起来捡猪粪喂鱼,这两人关系应该不咋样,但这些都不重要,邻居之间嚼舌根这种事我没兴趣。
“他大名叫什么?”我问。
“黄爱国。”
我点点头,正当我想让他带我去黄大狗家中看看的时候,他又说了句:“哎,虽然我讨厌这狗东西,老跟我抢女人,但是他也挺惨的,一家人都快没了。”
“一家人?他不是老光棍吗?”我好奇地问。
“他是老光棍,他兄弟不是啊,他哥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叫黄世忠,带着媳妇离开这里,再也没回来。小侄子叫黄世民,多年前也疯了,这两年才从精神病院出来。当年他嫂子本来还怀了个女儿,可是还没出生就死了。”
他这句话信息量颇大,我连忙记录在本子上,就连夭折的女儿这样没用的信息都记着。有时候,当时看来没用的信息,后来往往让你茅塞顿开,甚至是破案的关键,这是我多年从警的经验。
“黄世民是从明山精神病院出来的吗?”我问。
“是的。”
“他什么时候得的精神病?”
“好些年了吧,具体不记得,我也老糊涂咯,好像是他儿子被野狗咬死的那年。不过听说他们家有得精神病的习惯,他爷爷还有他姑姑,都是疯疯癫癫的,说村里有鬼什么的,活活把自己吓死。”老头子说着烟已经抽完了,我干脆把手里的半包烟都塞给他了。
“别什么都是听说,你没有证据,别瞎说。”方浩瞪着他吼道。
“你一边去。”我冲方浩吼道。
在这种小地方,人们爱嚼舌根子,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捕风捉影,却未必全是假话,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小的地方墙洞越大,人们觉得彼此熟悉,完全不设心理防线,分享小道消息能拉近彼此之间的亲密感。我喜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整理出有用的线索,逻辑隐藏在碎片化的信息之中。就像我刚看过的一本书中所说:人类语言真正独特的功能就是八卦。
“老乡,带我去他家看看吧?”我说。
老头子被方浩又瞪又吼的,应该是有点害怕自己说错话,但又拿了我的半包烟,有点为难地看着方浩。这里人互相都认识,应该都知道方浩是镇长的亲戚,所以还是有点怕他的。
“看什么看,乱传谣言你倒是挺能,连邻居家都不知道在哪儿啊?”方浩没好气地说。
老头听他这么一说,便转身走在前头,我让方浩守在这里,等县局来拉人。
“所长,有没有搞错啊,让我守着尸体。”他着急地说。
“你怂个屁,山坡上那么多人看热闹呢,大白天的怕什么?”我问道。
他没有说话,抿了抿嘴,不耐烦地点了一支烟,回到小山坡上,跟村民们待在一起,我则跟着老头去了黄大狗家。
我想方浩不在,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信息,但他已经缄口不谈,只说自己就知道这么多,平时跟黄大狗是竞争关系,多年来一直在争夺村里最漂亮的寡妇大妈,所以并不太熟。我估计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中牵扯到镇长的精神病院,所以不敢再说了。捕风捉影的话,熟人聊天的时候是谈资,哪怕他们自己都不太信,也能添油加醋地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自己是见证人,但要让他们为自己的话负责任,那态度立马转变,一句都不会多说。
黄大狗的房子跟齐峰家的房子一样破,老头说旁边就是他家,两间房屋年代应该差不多,外墙连石灰都没有粉刷,暗黄色的土砖露在外面,砖缝中间的泥巴掉光了,估计冷风都能钻进去。我难以想象在这种随时都会倒塌的房子里住着,晚上怎么才能睡好觉。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说。
“你进去吧,我现在连自家的房子都不敢住了,晚上住到亲戚家去,他死得太奇怪了,就像之前方咀村死在田埂上的老头,大家都说被饿死鬼咬死的。我还没找到媳妇呢,好不容易把他给熬死了,我还想多活几年。”老头说完,皱着眉头看着自家的房子发愁,摇头晃脑,哀声叹气。他倒是一个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的老头,都六十岁的人了,还在想着找媳妇的事。
我懒得跟他废话,推开木门,里面一股怪味扑面而来,像是死老鼠腐烂的恶臭。我连忙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没有吸进去,让烟味盖住房子里让人恶心的味道。
大门左侧放着一堆分好的垃圾,有塑料瓶子,铝罐,纸箱之类的,堂屋正中央放着一张漆黑的方桌,上面布满了灰尘,桌子旁边横放着一口棺材,棺材还没上漆,只是原木色,也就是说黄老狗每天都对着这张棺材吃饭。农村人年纪大了之后,喜欢把棺材先做出来祈寿,还在上面写个“万寿无疆”,“寿比南山”“松柏长青”之类的,据说这种搞法能让人多活几年,远离仔病。餐桌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色的祖先牌位,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金色小字,看不清楚,已经布满了蜘蛛网。
推开堂屋侧墙的小木门,看到是一个灶台,灶台旁边放着一口大水缸,缸里还游着一条两斤大的草鱼,估计是池塘里捉回来准备弄着吃的。厨房有两扇门,一个是后门,门栓插得好好的,一个是通往房间的门,房间里一张床一个破旧的衣柜,还有一台小彩电,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从环境判断,不像是谋财害命。看来外面老头说得没错,的确是大清早出去就没回来,不然灶台上的剩菜剩饭应该早上会热了吃的。
我觉得没什么可看的,打算出去,这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右腿刚从厨房跨进堂屋,便感觉到右侧有个黑影,吓得我一跳,我潜意识的缩回脚,堂屋没窗户,全靠屋顶的透明亮瓦,光线很差。我定睛一看,是个蓬头后面的家伙,咧嘴朝我笑着,满嘴的大黄牙,呼出的气喷在我脸上,很是反胃,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刷牙。
我连忙离开,打开大门,冲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那家伙也跟着出来了,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棉袄,脏得都看不出颜色了。他靠在门上,朝我傻乎乎地咧嘴笑着,脖子上挂着一只脏兮兮的大红色童鞋,是右脚的,鞋子外侧有黑色的米奇的图标。
“你是谁?”我问。
他依然傻乎乎的朝我笑着,皱着眉头,抬头纹油腻腻的,像是从来没洗过脸。
我看了看周围,那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没看到人,他家大门也是紧锁着,看来这家伙是怕我找他问话。
我走近那傻子,点了支烟,抽了两口,然后递给他,他竟然伸手出来接,塞进嘴里,猛抽了几口,又猛抽了几口。
“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只顾着猛吸手中香烟,并没有理我。
“黄世民?”我问道,这是刚才听来的消息,随口就问出来了。
他看看我,傻笑着,终于开口了。“嘿嘿……”
“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我问道。“鞋子是你儿子的?”
他终于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咧着嘴皱着眉头看着太阳,抬头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的油亮,一层一层的皱纹像是大树的年轮,似乎在对我讲述他过去的往事,然而我并不会读心术。
我知道从他嘴中问不出什么,打算转身离开。
“我儿子在太阳上,嘿嘿。”他依然傻笑着对我说。
我回头看着他,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支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