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多我就醒了,煮了一碗泡面,这玩意儿是我现在主要的食物,简单方便。大概是因为我昨天发火起到一定作用,今天他们三个九点就来了,黄月梅也没有带小孩过来。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坐在那里,嗑瓜子,喝茶,看报纸,似乎没一件正经事可做。这种养老的生活让我觉得厌烦,准备上楼睡一觉再说。
“有事叫我。”说完我便上楼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方浩猛地把我拉起来,慌慌张张的地说:“所长,刚接到村民报案,有疯子咬人。”
“咬人?”我不解地问。
“在方咀村,一个疯子冲进居民家里咬人。”他满头大汗地说。
“一起去看看吧。”
我开着车根据他指的路,去往方咀村。他很是紧张,早早就把警棍拿出来,紧握在手里。
“不就是咬人吗?你这么紧张干嘛?”我问。
“会不会传说中的饿死鬼上身啊?”他问我。
“放屁,哪来的饿死鬼,你可是警察,别整天疑神疑鬼的。”我责备道,难怪方明山不让大家传谣,这小镇的人文化水平不高,造一个谣言出来,很快就能传遍各村,而且添油加醋,弄得人心惶惶,就会有心坏的人趁机做坏事。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方咀村的村委会,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搂,外面连瓷砖都没贴,跟我们警所一样老旧。门口站着几十号村民,议论纷纷,有的人还拿着铁锹,柴刀。他们看到警车来了,纷纷围过来。
“警察同志,你们终于来了。”一个老头拿下嘴里的烟斗,慌张地凑过来,嘴里喷出浓烈的烟臭味。
“人呢?”
“拖着一个小女孩跑山上去啦,有几个人追上去了。”老头说完指着不远处的小山。
“小孩多大?”
“七八岁吧!”
老头刚说完,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个三十来岁,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她的手还在流血,应该是被咬了,扶着她的男人倒是很冷静。她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太清,我也没听懂,更没时间询问,因为孩子太小,很是危险。
“上山多久了?”我问。
“四五分钟吧。”
“你们带我去。”
“你们千万小心,那疯家伙咬伤我们好几个人,棍子打在他身上,像是没反应。”
“先送被咬的人去医院打消炎针,最好是验下血,看有没有什么传染病毒之类的。”我吩咐道。
旁边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说什么是饿死鬼附身之类的,方浩更紧张了。我没心情听他们胡扯,跟方浩冲上山去,方浩已经将警棍绳子套在手上。虽然山路并不难走,树木也不是很茂密,他也摔了两跤,我懒得停下来等他,那个被掳去的是小女孩,可能随时都有危险。
我狂跑了五分钟,便听到了小孩沙哑的哭声,我寻声追去,听到嘈杂的吵闹声。
在一个小山坡上,四个村民将一个全身穿着条纹病服的人围在中间,那人大概四十多岁,体型健壮,面目狰狞,眼珠子像是要爆出来,满嘴是血,冲村民胡乱吼叫着,村民们虽然手里拿着扁担柴刀,却不敢上前,纷纷往后退,病人很容易就能冲出包围。疯子手里抱着的小女孩,吓得尖叫痛哭,她的手上满是鲜血,小拇指被咬掉了。
黑白相间的条纹病人服上写着几个红色小字:明山精神病疗养院。
我将外套脱了扔在一边,慢慢走向病人,他冲我吼叫着,嘴里喷出的口水都带着血,十分恐怖,难怪村民们不敢靠近。
在我离他只有一米远的时候,他猛地将小孩砸向我,我连忙将小女孩接住,差点摔倒,这家伙力气很大。我将小孩递给旁边的村民,说道:“赶紧送到医院去。”村民们见我腰里别着手铐,知道我是警察,四个人抱着小孩一起吓跑了。
病人从树林中向村里跑去,我追了几分钟,看见他直接将方浩撞得四脚朝天,滚到一条沟里,方浩可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子。
我顾不上方浩,他在装死,摔倒了就不肯爬起来。犯人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他就到村委会,刚才几十人被这家伙冲散,无论我怎么喊“拦住他”也没用,没人敢上前,倒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瞎起哄。
“打死他。”他们喊道。
犯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村庄里四处乱窜,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叫,我看到他冲进一个石头砌的院子,心想这次你可跑不了。
我跟着冲进院子,将木门关上,插上门栓。那家伙躲在院子角落里的牛棚里,眼睛布满血丝地看着我,向我怒吼着。这时候石墙上已经有不少人趴在那围观,我看见方浩在那观望,擦着鼻血,想进来又不敢。
突然那家伙憋足劲儿,嘶吼一声,猛地冲向我,我向左闪的同时脚尖一伸,差点将他绊倒在地,他还没站稳又反扑过来,我快速准确地用左手抓住他的右手,同时右手虎口击向他的喉咙,捏着他的脖子猛地将其摔倒在地。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口水差点喷到我脸上,他伸出脏兮兮的左手想来抓我的眼睛,我躲开后,用力拧他的右手,他不得不侧身,否则我会将他的手拧断。我借机用脚踩着他的屁股,将他翻个身趴在地上,然后用膝盖压着他的腰,把他双手背铐着。
趴在围墙上的观众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喊来方浩将他拖出去。刚出院门,就有村民一棍子击向病人的头部,被我一把抓住,这家伙几乎用尽力气,打得我虎口生痛,恼火不已,若是击中病人的头,估计会出人命。
“你干嘛?”我瞪着他吼道。
“打死他,他被饿死鬼附身,不打死还会出来咬人。”
“去你妈的饿死鬼,敢袭击警察,把你抓牢里去。”我骂道,对这帮孙子就得凶一点,不然今天犯人都带不走。他想拽回棍子,我一把将他拉过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都给我散开,方浩,谁敢动手,就抓谁。”我对方浩说。
方浩拿出手铐,大家顿时就变乖了,只是骂骂咧咧,但不敢再上前袭击。
我们将病人押回警车,塞进后座,将疯子铐在后面扶手上。
“你坐后面,小心点。我们先送他回精神病院,让他们给个解释。”我对方浩说。
“我……我得先回医院看鼻子,可能骨折了。”方浩捂着鼻子说。
我拉开他的手,他的鼻子好好的,出了点鼻血而已。
“这不是好好地吗?”
“可是很痛,非常痛。”他说完还看了病人一眼,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很怕。
“滚吧,怂包一个。”我骂道。“你去镇医院看看受伤的村民,让他们必须抽血化验。”
方浩一听我让他走,也不管我怎么骂他了,点点头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开着车直接去了精神病院,病人一直很狂躁,用头将车窗的玻璃撞碎了,看来我得找长泽正雄要赔偿。突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这家伙张开嘴巴,咬向我的脖子,我连忙头一偏,躲过一劫,他又猛地冲过来想咬第二下,我用头磕向他的鼻梁,用肘部击向他的面部,车子差点冲下悬崖,吓得我冷汗直冒,悬崖下面就是明河的上游,浑浊的河水从山上汹涌而来,若掉下去,摔不死也得冻死。
我将车子停在路边,看了看脖子,发现没被咬着,才放心下来揉揉头。我下车打开后备箱,清理了一下,将那家伙拖出来,掐着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塞进去,他像一条饿极了的疯狗,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咬人。我发现他被铐着的双手有很深的血痕,应该是刚才咬我的时候不顾一切的想挣脱,这家伙还真是不怕痛。
他在里面大喊大叫,猛敲车身,幸好这辆车不值钱,所以我一点都不心疼。我靠在车上,看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浑浊的明河,点了一支烟平复情绪,干我们这行,出生入死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每次死里逃生时,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没有人不怕死。
精神病院黑色的铁皮大门紧锁着,左侧的墙上有几个大字:明山精神病疗养院。通常这种门应该是格栅的。我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铁门上的小窗口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双老男人的眼睛,他看着我问:“干嘛?”
“警察,开下门。”“什么事?”
“我找长泽院长。”
“你叫什么名字?”
“高朗,警所所长。”
“等会儿。”他说完看了看被疯子敲得砰砰响的后备箱,然后将窗口关上。
一分钟后,铁门缓缓打开,门卫让我直接开到36号房子,长泽正雄在他的办公室等我。大门进去是一条水泥路,虽然这里的山都不高,但坡度挺长,路两旁种满了笔直的白桦树,此时正值秋冬交接之际,不断有金黄的树叶飘落在灰色的水泥路上。
白桦林后面是两排白色楼房,但都是三层小矮楼,反正这里的山地又不要钱,建高了还得装电梯。树林里有不少病人在散步,仔细看的话,他们的表情和动作都很怪异,每个病人聚集的地方,都有一两个护理人员看着,保安则四处走动巡逻,这里的工作人员应该都是镇上的人,护理人员和保安都皮肤黝黑粗糙,以前应该是干农活的。
36号楼在最里面,楼层也是最高的,大概是唯一有电梯的房子。长泽正雄夹着一支烟,穿着白大褂站在楼下等我,他似乎心情不大好,拉着老脸,神情严峻,但花白的头发还是那么光溜庄严。
我将车停好后,把疯子从车里拉出来,他的手腕都已经勒得见血了,双手不停地发抖,右手的食指甲翻开,有点血肉模糊,应该是刚才抠车身过于用力。长泽正雄似乎并不害怕,很淡定地走到病人跟前,死死盯着病人,刚才狂躁的病人看着他,顿时变得安静下来。这倒是让我很惊讶,难道这家伙还有意识?
“高所长,打开手铐吧,他的手快要废掉了。”长泽正雄说。
我见病人已经安静下来,便解开手铐,他果然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有痛感的人这时候会自然去捂受伤的手,但他没有,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长泽直纪穿着白大褂下来,后面还跟着四个男人,推着一辆行动病床,长泽直纪熟练的给病人打了一针,四个护理人员将病人按倒躺在床上,推进楼里。
“高所长,辛苦了,很抱歉,给你添这么大麻烦。”长泽正雄微笑着说。
“没事,不过病人跑出去了,医院没发现吗?”我问。
“不好意思,医院七八百号病人,有时候难免疏忽,早上才发现他不见了,正准备派人去找。”
“哦,他看上去很狂躁,咬伤了好几个村民。”我说完看了看四周,确实病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四处走动着,虽然有些行为怪异,却没一个像刚才的病人那样狂躁。
“他患有极其严重的狂躁症,遭到攻击时,喜欢咬人,目前正在治疗之中。”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的人?我得结案,需要病人的资料。”我问道。
“我给你开个证明吧,咱们上去坐。”
“还有就是,他咬伤了几个村民,这是你们管理不善的责任,所以医药费得你们来赔偿。”我补充道,车玻璃被撞碎的赔偿,我居然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这里是慈善机构。
“放心,我会让人去统计医药费,全部由我们承担。”长泽正雄豪爽地说。
我跟他上了楼,他的办公室在十楼,精神病院最高的楼层,其他的都只有三层高。站在窗户,可以俯揽整个精神病院,到处都是白色的房子和白桦树,疗养院的面积很大,起起伏伏,从树的分布和高度来看,白桦林应该是之前就有的,白色的房子淹没在金黄色的树海之中,若隐若现,简直是人间仙境,若是这些精神病人有意识,应该会庆幸能生活在这里。
十楼除了他的办公室,我还看到有各种实验室,十几名医生在忙着。他的办公室差不多百来平方,中式装修,书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大量的医学书籍,还有中国历史,古董收藏之类的,明史尤其显眼,简直是各种版本都有,光明史差不多有上百种版本之多。
“教授对中国历史很感兴趣?”我问道。
他让我坐在茶桌边上,开始烧水泡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是非常喜欢的。”
“这会有利于研究精神病人吗?”我好奇地问。
“每个国家病人的特点,都能从历史中找到痕迹。一个国家的命运和个人是紧密相连的,历史的变迁改变着人们的命运,而祖祖辈辈经历的一切都能遗传下来,只是因为过于微妙而多变,而难以觉察。”
我喝了一口红茶,非常香,应该是中国的茶叶,但是我不懂茶,也就没发表评论,对我来说,解渴就行。
“那么日本精神病患者会有什么特点?”我很谦虚的请教,并没有提出例如抗日这段历史对中日人民的精神会有怎样的影响,毕竟他作为医生,还捐建了这样的精神病院,是值得尊敬的。
“这个不好说,也不能一概而论。日本是个弹丸之地,即便在这么小的土地上,还有各种天灾人祸,所以日本精神病人自杀的倾向性更明显一些。即便是正常人也常常对生命产生悲观情绪,因为不管经济有多发达,人的素质有多高,我们都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未来是可怕的。大家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在我看来,日本人的信仰是死亡。”
“那么中国人呢?”
“在八九十年代,物资匮乏,生活艰难,中国农村精神病人特别多,物质生活的匮乏就导致精神的困惑,生活啊,永远是诱发精神病最重要的原因。”
“是啊,生活的确很操蛋。”我叹道。
“高所长,还是开心点为好,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精神病人。”长泽正雄笑着对我说。
“每个人?我倒没觉得我会。”
“精神病的基因潜藏在每个人的细胞里,只要它们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就有可能爆发出来。”
“这跟个人性格或者说意志的强弱有关系吗?”我问。
“当然,意志坚定的人能对抗一切,我就见过精神分裂患者,能管理自己的灵魂,在多个角色中游刃有余,他能跟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点点头,然后放下茶杯,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我得回所里。”
长泽正雄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在电脑前弄了一下,我以为是帮我调出那个病人的资料,接着他打了个电话,对我说:“出门左边第三间办公室,那里有关于这个病人的资料,麻烦你去一趟,她会打印给你。”
“好的,不过我希望如果下次有病人逃出去,你们先告知一下,以免引起惊慌。”
他笑着说:“没问题,不过我们这有暴力倾向的病人不是太多,你不用担心,我们以后会加强安保。”
我点点头出去了,一进那间办公室,就看到方思睿穿着白大褂在电脑前。
“稍等,我马上将东西从系统里打印出来给你。”她说。
“好的。”我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房间,文件柜里放着大量资料,有两张办公桌,除了方思睿坐着的,还有一张桌子上写着:长泽直纪。应该就是那天见到的日本姑娘。
不一会儿,她就将资料打印出来,盖了章交给我,我看到她胸牌上写着院长助理,估计就是给长泽正雄打下手,打针做记录之类的工作。我看了看资料,原来这个病人叫张军,46岁,江北市人,2014年5月18日住进来的。
“这病人是外省送过来的吗?”我问。
“上面不是写着江北市吗?”她冷冷地回道。
“你们医院有多少外地人?”我又问。
“具体数字我得查,不过几乎都是外地的,本地人现在比较少,医院主要是公益性质,全部免费,所以我们只接收无家可归的病人。”
我点点头,说:“谢了!”
“下午我会去医院登记受伤的村民,给予赔偿,到时候你得协助我一下。”方思睿说道。
“好。”
出门时走得太快,差点跟来人撞个满怀,长泽直纪估计正在低头看资料,吓得一跳,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突然噗嗤一笑,“您吓着我了。”
“不好意思。”
“没关系。”
她非常客气的让开路,我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虽然味道很淡,却让我差点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