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车无法追上他们,只能正常速度行驶,挡风玻璃上偶尔落下几片雪花,等我到镇上的时候,雪已经下很大了。警所门口亮着光,一个人蹲在那里冻得发抖,大概是看到车的灯光,她站起来,穿着白色的长羽绒服,这是长泽直纪出门时的穿着。
她估计是冻得不行了,朝我跑过来,还不停挥手,生怕我没看到。我将车停在路边,不解地问:“你干嘛呢?大半夜的,一个人蹲在这里。”
“我找你去县里喝酒啊!”长泽直纪将手机电筒关了,搓着冻僵的小手,钻进车里。
“我没说我要去喝酒。”
“走啦,今儿圣诞节,你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干啥呢?”
“我不过圣诞节的,也没那好心情。”
“心情不好更要喝酒啊,今晚我陪你不醉不归。”
“方思睿呢?”我问。
“他去追方思进了,那是他的弟弟,跟我没关系。” 我点点头,我不像她们两个那样精力充沛,总喜欢晚上往县里跑,也许是她们白天在精神病院的工作枯燥而压抑,晚上想去放松下。但我若不去,长泽直纪该怎么办?
“我送你去吧,然后我回来。”我说。
“那我不是白受冻了。”长泽直纪抱怨道。
我没有回话,将烟头扔出车窗外,她将羽绒服拉上,然后打开窗户,将手伸出窗外,接着雪花。
“你不怕冷吗?”我问,松了油门,放慢车速,不然风灌进来,冻得双手生痛。
“怕啊,我的故乡在秋田,那里是世界上最多雪的地区之一,所以我还挺抗冻的。”
“我看你好像很想念家乡,为什么还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我不解地问。
“陪着我爸爸啊,他身体不太好,得照顾他。”
“你哥哥在家乡吗?”
“哦,我哥啊……他不在家乡。”
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所以我便没有再追问下去,逼人撒谎是最无聊的事。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在深夜站在外面了,不安全。”
“我不太信他们说的鬼咬人,所以我不怕。”
“然而现在的确有人被咬死了。”
“哦,那我以后注意点,谢谢关心咯。”她的声音有点撒娇的意思。
雪越下越大,我想回来的路一定很难走。我开的很慢,她将窗户关上,车里慢慢暖和起来,我放了点音乐,她把红色围巾戴好,帽子也戴在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迪厅下面,我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柔嫩而冰凉。她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笑着说:“不好意思,睡着了。我们上去吧。”
“我就不上去了,得回去,今天实在没心情玩闹。”我说,今天是齐峰失踪的日子。
“不是玩闹啊,就是喝酒,我看得出来,你今天有心事,才拉你过来的。”
我不喜欢这样拉拉扯扯,所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
“不上去拉倒,到时候方思进欺负我,看你内不内疚。”长泽直纪气呼呼地下了车,狠狠甩上车门。
我抽完一支烟,想了想,回去也是喝酒,不如就在这里算了。我去了迪厅,坐在吧台,要了两杯威士忌,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长泽直纪跟方思睿两个人被一帮小年轻围着,我没打算过去打招呼。不一会儿方思进走过去,冲那几个小年轻瞪了几眼,他的跟班过去一挥手,那几个小子就一哄而散。
我一口喝掉杯子里的威士忌,又喝完属于齐峰的那杯,找服务员要了两杯。某些时候我很享受喝醉的感觉,我决定今晚准备喝醉,不开车回去了。
两杯威士忌下肚,只是觉得暖和许多,并没有什么感觉,也许暖和只是这里温度本来就高。
“你这酒是不是假的啊?”我问。
“真的。”服务员头也不抬地回道。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人给我发信息,刘芸从来不喜欢在网上发任何动态,所以我无法关注她现在的状况。我杵着脑袋看着舞池,方思睿和长泽直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四杯酒下肚,已经有点感觉了。长泽直纪拿瓶啤酒过来,看着我,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你喝了很多吗?”
“我像是喝多了吗?”我问。
“还好。”
“可能是洋酒喝得少,不习惯吧!”
“喝慢点。”
“你待会儿跟方思睿一起回去吧,我喝多了,不想开车回去了。”
“那我们也在这里住好了,她说要玩到一点。”
“你们好像很喜欢跳舞。”
“没办法,在医院里我们天天面对的那些病人,没几个正常的。有时候,我突然分不清到底他们是病人,还是我是病人。不来发泄下,我们都会憋疯。”
我点点头,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下,她喝了一大口。我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其实我并不会跟女孩子聊天。
“你一个人来明河镇,你结婚没?”长泽直纪问。
“结过,离了。”
“为什么?”她追问道。
“不想说,以后也别问。”我没好气地说。
“哦,对不起。”
长泽直纪一瓶啤酒喝完的时候,我已经喝了六杯威士忌,头昏沉沉的,一句话都不想说,耳朵像是失去听觉,四周的嘈杂声早已被屏蔽。
“我们去跳舞吧。”长泽直纪拉着我的手说。
“不了,我要去厕所,你去跳吧。”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
“那你待会儿打我电话。”我拿起她放在吧台的手机,输入我的号码。
“你要去哪?”
“喝多了,找个地方休息下。”
“要我送你去吗?”
“不用了。”
我说完便离开了,撒完尿我才发现自己没带身份证。外面已被白雪覆盖,真不应该来的,这该怎么回去啊,都没换雪地胎。幸好我穿的棉服很暖和,后备箱常备厚毛毯,专为盯梢所用,车子停在棚子里,车顶没有积雪。我放下座位,躺着很快就睡着了。
被敲击声惊醒的时候,头像注铅了一样沉重,眼皮都睁不开。长泽直纪笑眯眯地看着我,方思睿站在后面将白色围巾拉起来挡住嘴,她有点摇摇晃晃的,估计喝了不少,我摇下窗户,问道:“咋了?”
“走了,回家。”
“几点了?”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两点多了。”
“你们不说在这里住吗?”我坐起来,打开车门。
“这里酒店太破了,没法住,我们还是决定回去。”
“哦。”我看了看外面,雪已经停了,但路面上积雪有点厚,“路上有积雪,不好开车!”
“我车换过雪地胎了,走吧。”方思睿说道。
“那我的车咋办?”
“你到时候过来开咯,冷死了,快点。”方思睿有点不耐烦,外面的温度本来就低,她们刚从热乎乎的室内出来,温差更大。
我将车子锁好,方思睿将她的车钥匙给我,我们朝她车走过去的时候,方思进从楼上下来,搂着两个姑娘,站在那里叼着烟,冲我们喊道:“这么晚还回去啊?姓高的,你别以为自己献殷勤就能搞定她们,她们是我的,哈哈哈哈……”
“有我们两个还不够啊,真贪。”一个小姑娘说道。
她刚说完,方思进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在深夜里特别响亮。“你他妈是什么货色,也敢跟她们两个比。”方思进冲那姑娘骂道,那姑娘捂着脸,也不敢回嘴。
两个女人坐在后座,长泽直纪一上车就开始哈欠打个不停。
“让你早点走,你不听。”长泽直纪抱怨道。
“不想那么早回去。”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今晚去你那睡。”方思睿说。
“高所长,你开车,我们休息下好吗?”长泽直纪问。
“可以,到了我叫你们,以后叫我高朗就可以了。”
“好的。”长泽直纪笑得很甜。
长泽直纪说完便靠着方思睿,两人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将暖气打开,开得很慢,即便是装了雪地胎,这路也难走,幸好这车的性能好,还有雪地模式,比我那破捷达要稳多了。若不是刚才我睡了几个小时,现在根本不敢开车上路。
一个多小时才到镇上,全程车速都没敢超过40码,这车是氙气灯,跟我那车灯比起来就好比太阳与蜡烛的区别,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前面有人冒出来,我一定能看清楚,只是我的脚伤还没完全好,未必能追得上。
“你从大城市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就是因为你情商低吗?”方思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长泽直纪还靠在她肩膀上呼呼大睡。
“是的。”我说。
“情商低说得好听点叫真实,说不好听点叫蠢。镇长和长泽教授岂是你一个小警察能得罪的?”
“你呢,是属于聪明人,还是蠢人?”我反问道,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我又说:“你衡量聪明与蠢的标准,就是看钱多钱少吗?权力大小吗?所以即便是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甚至是恶心的事情,你也会为了满足物质欲望去做。对吧?”
“管你屁事。”方思睿没好气地说。
“不是你先开始的吗?自己明明有能力,还是愿意做被人饲养的金丝雀,但物质不代表一切,一时的痛快不代表就是幸福。”
“什么叫幸福?我他妈有钱,我要什么幸福?”方思睿声音提高了,但长泽直纪依然没醒,我把她激怒了。
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笑?你******有什么?一把年纪了,连老婆都离你而去,开着十多年的二手破捷达,越混越差,你能保护什么?正义吗?法律吗?还是家人?搞笑。”方思睿情绪激动地说,声音虽然透着强硬,却藏着一丝悲凉。她的话刺痛了我,而且很有道理,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没有回话。只是我从没对这里的人说过我的家事,她是如何知道的,唯一的答案就是方明山找人调查过我。
“别把自己当超级英雄,更别当道德卫士,很容易成为一个让人瞧不起的中年Loser。”方思睿继续说道,这女人真是喝多了。
“闭嘴!”我突然刹车,车子在雪地里滑了很远,我转过身,瞪着方思睿说:“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你的事,我也没兴趣,但别对我指手画脚,你还不配。”
“你有点气急败坏了,我以为你很冷静,原来你也有痛点,这么容易被激怒。”她冷笑着说。
“还有,告诉方明山,不用私下调查我,你们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看着方思睿,她大概是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便不再说话,而是倔强地看着窗外。
长泽直纪被我的急刹车弄得差点掉下座位,她眯着眼睛说:“你们两个怎么老是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和方思睿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长泽直纪又睡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经历,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咱们之间无冤无仇更无任何情谊,所以不用争论什么,各自珍重就好。”我心平气和地说。
“没兴趣争,我只是看你还算个好人,提醒你一下,做事圆滑点,日子舒适些。全县都得看长泽正雄的脸色,你只不过是小镇上的一个小警察而已。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其实别人看到你就讨厌。”方思睿看着窗户外面说。
“天生就这个样子,不劳你费心了。”
“随你便!”
我对刘芸心里的确有愧疚,但从来没想过要讨别人的喜欢,不然,凭我的业务能力和过往的成绩,现在应该是市刑警队的副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