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1年的除夕,家家都合家团圆举杯把盏,然而同一时间大千世界却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郎曈曈清晰地记得,当天晚上外婆和她正准备过一个简单的春节,由于外婆身体欠佳,所有事情都是她一个人操办,没有鸡鸭鱼肉,只有简单的饺子,听着像《白毛女》和《祝福》中零星片段的结合,但事情就是如此。
郎曈曈当时在一个饭店做收银,大年夜里开设了年夜饭服务的饭点自然是不休息的地方,郎曈曈为了能在除夕回家陪外婆,自从上班以来,她一直没有请过假,经理看她家有难处,原本也批准了她除夕夜的假期,只是订餐的人太多,员工忙不过来,所以才临时让她加班,但也承诺让她早些回去,郎曈曈对外婆说了实情,外婆很理解她。然而就在郎曈曈下班走进出租屋后,她只看到外婆跌倒在地,桌上还有准备包馅的饺皮,看样子外婆是要让她回来能够吃上热腾腾的饺子。而郎曈曈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看外婆没有动静,她连忙打了120。
在外婆奄奄一息时,越来越清晰的救护车警笛打破了空巷的宁静。郎曈曈还没等救护车来到门口就冲下楼道,跑到救护车面前一边敲打一边喊着:“医生——快——就是这里——”
两名120急救人员也小跑进出租屋,看了看跌倒在地上的老太太,短暂检查以后立马说上医院,几个人连搬带抬费力地将老太太弄出屋子,送上救护车,郎曈曈也跟随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外婆……外婆……坚持一下……就快到医院了……”叫着,还让医生开快些。好在是深夜,大家都忙于过春节,救护车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就到达医院。几个人将老人送进急救室,郎曈曈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着,时而站起时而坐下,还不停地转身挠头。
正当她焦头烂额时,走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走到郎曈曈面前停下了,郎曈曈抬头一看是沈慧阳,她浓妆艳抹,披头散发,显然是刚从娱乐场所出来的打扮,没想到大年夜她不在家里,还跑到外面玩乐,好在医院有空调,否则单薄的穿着肯定会让她在这儿瑟瑟发抖。
“慧阳,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慧阳说:“我去你家找你,那个凶巴巴的包租婆说120把你们送过来了,我于是就找过来,你外婆怎么样了?”
郎曈曈只是摇头,沈慧阳平时看郎曈曈的外婆管她很严,心里自是无奈,甚至有时和赵强、余勇在一起时还说说老人家的坏话。好在几个年轻人混归混,也知道那老太太是郎曈曈唯一的亲人,也就不去和老人家顶撞。对于正在抢救的老太太和焦急的郎曈曈,沈慧阳还是多些关怀:“曈曈,你不要着急,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外婆的情况郎曈曈清楚,她知道沈慧阳这是在安慰自己,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问道:“慧阳,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沈慧阳抹抹头发,说:“我回去干什么,自从我爸妈离婚后,就没人再管过我,他们又都各自外出打工,回去不也是空落落的。前天我爸还打电话说今年忙,就不回来了。反正就我一个人,去夜总会还热闹,我还有家吗?”
郎曈曈没有吱声,沈慧阳说:“我倒是想和你一起过,只是怕你外婆,再说,余勇要是跟来,你不还得惊慌。”
郎曈曈又转头看着急救室,眼泪也潸潸而下,沈慧阳拿出纸巾让她擦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急救医生走了出来,脱下口罩,郎曈曈赶紧上去问情况,医生说:“老人的病拖了很久,多内脏早已衰竭,加之刚才突然跌倒,心脏受到刺激,快不行了……有什么话赶紧进去说吧。”
郎曈曈连谢谢也来不及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外婆床前,外婆插着氧气管发出难以听到的微弱呼吸声。
“外婆——你醒醒——外婆——”
老人艰难地睁开眍?的双眼,看着郎曈曈,吃力说着:“曈……曈……”
“外婆——”
郎曈曈紧握住外婆布满皱纹和皴裂的手臂,悲伤的眼神中又带着希望奇迹永远发生的星点光亮。外婆依然费力支吾着:“曈……曈……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外婆,一切都很会好的,你要挺住——”郎曈曈一边说,眼泪也一边随着哽咽而至,她尽量忍住自己的哭泣。外婆是郎曈曈唯一的亲人,老人也放不下这个生来就遭遇坎坷的女孩,但是孩子终归要自己活下去。她忍住身体的不适,尽力说着:“曈曈……外婆……总要……离开你的……你……一定要……坚强……”
郎曈曈强烈摇头,哭声比刚才更大:“外婆,你不要……”
外婆叹了一声,继续艰难说道:“从小……你和外婆……受了很多苦……你妈妈……”老人说着眼睛也立马湿润,发出微弱的抽搐,还摇摇头:“你妈妈……很可怜……她……她没能……照顾你……”
郎曈曈感到外婆是想自己的女儿,而听着这些,她也回想起自己和其他孩子相比的无依无靠,而外婆的话里,更是她对外孙女以后生活的不放心,说:“外婆,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外婆流下眼泪,说:“曈……曈……你要坚强……你要坚强……你一定……会……走出……困境……的——”
老人说完,慢慢闭上双眼,头一歪,再也没了呼吸。郎曈曈立马站起来冲去开门,朝着走廊不停地大叫:“医生——医生……”
医生赶到后,老人的鼻孔已经完全变为纯粹均匀的出气。检查了一番,医生对郎曈曈摇摇头,随行的护士要给老人盖上脸,一向彬彬有礼的郎曈曈在一声“走开”的呵斥后,用力推开医护人员,握住老人的臂膀不停摇晃,随即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急救室,让郎曈曈单独陪着刚刚过世的亲人,她悲凉的恸哭除了无助只有孤独。她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眼下这唯一的依靠离自己而去,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生活,甚至不知道不久之后要怎么处理外婆的后事,以后还能和谁谈心交流,以后还能找谁信任依靠……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在心灵悲痛和思绪朦胧的并行和切换中,她全然给人神不附体,死物一般久坐不动的感觉,而在她眼睛里,也再没有任何青春少女应有的憧憬之光。
直到第二天大年初一中午,郎曈曈才在沈慧阳的陪同下恍恍惚惚地回到出租屋,一进门后跌跌撞撞,不小心膝盖碰到了椅子,她坐到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揉捏着痛处,一阵用力的开门声响过后,只见一个凶巴巴的女人站在门口,抱紧双手,满眼带着蔑视甚至敌意盯着郎曈曈。
“马阿姨……”
郎曈曈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站起来。膝盖的疼痛依然让她有些难以站稳,沈慧阳在一旁扶着她。马阿姨是出租屋的房东,平时对祖孙俩就比较薄情,倒不是因为不交房租的缘故,只是老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她担心老人哪天一不留神死在自己家里,以后房子租不出去,因此不下一次想要轰走两人。好在郎曈曈提高了一倍的房租,看在钱的份上,马阿姨才勉强答应了,但说三道四也从来没有停止。
都说大妈们的消息最灵通,她刚听说老太太不在了就立马冲到屋里。
“哼!”马阿姨全无好气的想要数落一番,看着祖孙相依为命,一般人都会有一种自然而生的同情,但马阿姨成天担心老太太说不准时日的三长两短,从来没有给过这两人好脸色看。此刻虽然永远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可她依然对祖孙俩没有丝毫怜悯。
“老太太不在了,你也别难过了。还好,是在医院里。”
郎曈曈想要驳斥,然而身心疲惫却没有丝毫力气,就算有,恐怕也吼不过这类市井江湖惯的老妈子,只是脸上略表现出一些不满。马阿姨看到后早就耐不住了:“看什么看,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老娘好心留你们住在这里,要不是你成天求爷爷告奶奶样地哭着求我,早就把你们轰出去了。晦气,找不到棺材还要拿人家家作板盖。”
“说什么呢!”沈慧阳此刻按耐不住了,她也知道马阿姨的德行,只是不像郎曈曈那样会隐忍,打抱不平地指着马阿姨:“她们住你这又没欠你的钱,还多给你,你不是也收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哼!”马阿姨又是一嘴刁难和不懈:“让她们住,那是可怜她们,像她们这个样子,不住我这,出去了谁敢收留,带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哪天走了还让房子沾染晦气。她多交钱怎么了,她自愿的,再说了,也算是给我们家的风险补助。”
“你怎么那么龌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沈慧阳上来就推搡着马阿姨。马阿姨也不甘示弱:“你你你……你个小妖精,你居然敢骂我,你有底气,怎么不让住你家!”
沈慧阳不屑地瞅瞅马阿姨。她在夜总会见过的无赖多了去,多半是贪玩好色的老男人,对那些人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对这些无赖的中年妇女,却从来没有支招的宝典,只能抗争,说道:“住我家就住我家,反正我家没人,你个臭不要脸没心没肝狼心狗肺行尸走肉般的家伙,这儿本来就不是人住的地方,给你的钱,那是纸钱,提前给你的!”
“臭小丫头!”马阿姨耐不住了,过来扇了沈慧阳一耳光,看她对郎曈曈一向冷漠,这会儿又对自己动手,沈慧阳怎么可能放过她,索性以牙还牙,把马阿姨打了个踉跄。马阿姨捂住脸,想着自己虽然蛮不过沈慧阳,难道还欺负不了郎曈曈,于是指着郎曈曈:“怎么,你还想继续赖着不成?”
郎曈曈摇摇头,想要开口,沈慧阳又一次插话:“马夜叉,我知道了,我立马就带她搬出去。这种干不了老鸨又嫉妒人家春分得意的房东,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你个……”
“我什么我。”沈慧阳打断马阿姨的话,套道,“你……你个……你个老肉滚圆,黑腹黄皮的老母猪!”
马阿姨平时埋汰郎曈曈惯了,有些趾高气昂,不想今天却遇到对手,当下缩头乌龟也不是坏事,说:“要搬家是吧,那就好,希望你们手脚快一些,毕竟半个死人住过这里,我还要做半个法事,”说完扭头就朝门外走去。但没出门又走回来:“对了,还有一件事。”
“还想要什么?”
“这后半年的房租我就不退给她了,算是一点精神补偿。”
郎曈曈似乎还没有晃过神,沈慧阳看着朋友受委屈,摆出一副一旦手里揣着刀子十有八九会出人命的架势。马阿姨走到郎曈曈面前,说:“那希望太阳落山前,你带着你们的东西从这个房间里消失,当然,也希望你赶快找到一个可以收留你们的狗窝。”最后两个字显然是冲着沈慧阳,沈慧阳瞪了她一眼,马阿姨就急匆匆溜出去了,考虑到郎曈曈,沈慧阳也没有追出去。
郎曈曈坐在床边又开始哭泣,沈慧阳坐到她身边,轻轻搂着她,说:“曈曈,去我家吧!”
郎曈曈摇摇头,沈慧阳说:“不去,那你怎么办,你还要处理你外婆的后事,总得有个地方先落脚吧!”
郎曈曈抹着眼泪,看她似乎有些顾虑,沈慧阳说:“你放心,余勇不会来的,锁,我早就换了,再说,你不也需要一个人帮帮忙。”
郎曈曈看着沈慧阳,突然和她拥抱住。沈慧阳或许和她不是一路人,但是从初中开始,却已是她可以依靠的朋友。
两人于是开始收拾东西,出租屋里也没几样值钱的,在收到床头照片的时候,郎曈曈看到了母亲二十年前拍的照片,一个当时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妙龄女孩和好伙伴们在须埠海边照的,那片海场如今已经成为开发工地,物是人非,只存留在当地人的记忆力。听外婆说那还是她们第一次进大城市时留下的合影,从内地出来的少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那景象比不得北京上海的繁华,却也丝毫没有让小姐妹们的新鲜打上折扣。看着母亲留给自己的纪念,郎曈曈又是一阵哭泣泪流。这是一张带框的照片,郎曈曈打开相框,后面放着半张照片,那是奶奶剪过的,母亲在右边,左边的人缺席,但看得出搂着自己母亲的是一只男人的手臂。郎曈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至于说其中的原因,外婆感到身体越发不行时也已经告诉她了,虽然两人都因“事故”去世。而看着这张残缺的照片,郎曈曈的眼泪几近奔泻而下。
一个小时后,郎曈曈和沈慧阳走出出租屋,沈慧阳帮她拉着一个中型手提箱,两人很快消失在马阿姨冷漠的目光里。郎曈曈后面几天都住在沈慧阳家中,在沈慧阳的帮助下,她办完了外婆的后事,只是买不起墓地,骨灰盒只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中。
几天下来,郎曈曈除了身形消瘦,经济也变得竭蹶,恍惚了几天终于说要出去工作,但也不想长久住在人家家,需要到外面重新租房子,于是向沈慧阳借了那1000块钱,也就是后来她得知的那实际上是余勇出的钱。临走时,她下定决心去须埠,不过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沈慧阳,只说自己要离开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