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与庄家旧案无关,惠亲王本不欲拿他归案。
无奈墙倒众人推,不仅涿州公门中人对江仁轩全无好评,又赶上江仁轩与涿州知州不睦,那知州乘势落井下石,要把江家一踩到底,管他江家谁涉案谁不涉案,先抓起来再说。
江仁轩从知州任上降职通判,成为涿州知州的手下,自然不服气,仗着京里的靠山,不免倚老卖老,处处掣肘刁难。
一山不容二虎,涿州知州早想将江仁轩赶走,无奈实力不济,斗不过江仁轩。这次见朝廷大动干戈,派亲王清算江仁轩的老账,如此良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因此,涿州知州在惠亲王跟前挑唆,说江仁轩不仅在易州枉断冤案,来到涿州后,掌管刑讼,大肆贪赃枉法,比在易州时有过之无不及,搜刮民财甚巨。
涿州知州向惠亲王禀报称,江家人虽和江仁轩的贪腐无涉,却和他沆瀣一气,他搜刮的巨额财产,大多被张氏和江晨窝赃隐匿。朝廷抄家所查封的财产,不过九牛一毛。如今不见了江晨,定是江仁轩得到消息,让江晨带了赃银躲了起来。
惠亲王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一个庄家冤案便敲诈两万两银子,江仁轩的资财之厚可想而知。
若办好这个案子,将江家的财产尽数收缴,充盈国库,皇上定然龙心大悦。惠亲王当即令涿州衙门全力缉拿江晨。
江晨为庄若兰所伤,又对父亲绝望,负气离家出走。后来江家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涿州衙门四处搜捕他的事,他也毫不知情。
可是正如天门所言,任涿州的差役如何尽心尽力,却找不到江晨,
江晨离家后第二天便已远走高飞。
他去了哪里?
他去广州信教了。
江晨离开家门,本意是去云岩寺出家。
他拖着伤痛之身,行动迟缓,走到半道再也走不动了。恰好看到路旁有一个茶铺,便进去买碗茶喝,坐在矮登上歇息。
江晨把气喘均了,抬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的装饰却非本地特色,马也非北方的高头大马。
他有些好奇,这里离涿州城已去十里,本是穷乡僻壤,怎会有外地的车马经过呢?
江晨在茶铺里游目逡巡,看到有主仆二人坐在角落里,也正打量他。
他向那人点头致意,书生模样的主人朝他一笑,竟然起身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仆人也跟了过来,一口南音,拱手说道:“这位公子,向您打听个道,我们去广州,这条路可对?”
“去广州应该走官道经保定,你们走错了。”
“若不走官道,可否行得通?”
江晨平日喜欢游山玩水,这一带的路都熟,便道:“不走官道也可,只是要绕道易州,至灵寿,才能上得大道。这一路可不好走。”
仆人再三道谢,那位书生笑笑,从褡裢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江晨。
仆人道:“我家先生见公子是读书人,特意赠书于您,以表谢意。”
江晨看了一眼那本书,书名甚是陌生,上写《劝世良言》。
他瞧着那书生,十分不解,为何此人不说话,要仆人转达呢?
江晨正犹疑间,那书生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恕在下口不能言,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姓江名晨,字方亮,先生是……”
“我家先生叫宋得明,字出清,广州人氏,此番由京城探亲归家。”
江晨道:“你们既是由粤至京,应该知道路啊,怎么会走错了呢?”
宋得明写道:“贪恋美景,误入花丛。”
二人相视大笑,如遇知音。
江晨道:“原来先生也是好山乐水的雅士,幸会幸会。”
宋得明写道:“方亮兄孤身一人,孑孓而行,可不像寻幽赏景。”
江晨不由黯然,叹息道:“花开正向阳,不期遇冰霜。我哪里有心情寻幽赏景,我这是穷途末路啊。”
江晨翻开那本《劝世良言》,读道:
君子应知进退方,
时机不到且隐藏。
妆未梳成未见客,
势弱稍时敛锋芒。
腹隐良谋待机至,
东山再起斗志昂。
遥想曹刘煮酒事,
高明刘备扮愚郎。
江晨瞧着宋了悟,道:“写得好,可是先生的大作?”
“不是,是一位叫梁发的传教士所作,在广州几乎成了百姓家中必备。这只是天主教的普及读物,天主教义比这些歌谣更能教化人。”
“先生原来是天主教信徒,不知入教有何要求。”
“没有任何要求,上帝创造了人类,上帝爱世人,你入不入教都会受到上帝的庇护,但是只有入教,才会脱离罪恶,得到永生……”
江晨想,与其在离家咫尺之遥的云岩寺出家,不如随宋先生远走他乡,彻底决别世间烦恼。
“宋先生,在下想离开这个是罪恶之地,不知先生可否带我一起走?”
“好啊,我们现在就动身,南国便是率先进入天国的平等自由之地,你会为今日的选择庆幸一生的。”
江晨见宋得明答应得爽快,毫不犹豫出门上车,跟着宋得明一路南下去了。
这宋得明不是别人,正是宋斯文。
那一年在徽州,乔头害他不成,被他逃脱,却毒药入喉,变成了哑巴。
他逃走后,有家难回,思来想去,想起洪仁坤给他留的住址,便辗转千里,跑去广州,跟着洪仁坤信了天主教。
宋斯文深知穆彰阿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怕被追杀,因此改名得明,字出清,表明心迹,誓与大清决裂。
从此他就是宋得明了。
宋得明虽口不能言,却学识满腹,心思缜密,替洪仁坤拿了不少好主意。洪仁坤对他颇为倚重,以为心腹。
那年洪仁坤再次会试,仍旧不中,从此便伤恨了心,也恨透了大清的腐败。他烧了所有书籍,专心学习天主教教义,渐渐沉湎其中,若有所悟,竟动了不在此岸便在彼岸,阳关道不通,独木桥上树旗的念头。
宋得明也是尘缘未了之人,他二人一拍即合,琢磨得久了,野心慢慢萌发,谋划着自立山头,自创一教,做个一呼百应的草头王。
洪仁坤见宋得明改了名字,连称改得好,要他也给自己想一个新名字出来。
宋得明略加思索,提笔写下龙飞凤舞的“秀全”二字。洪仁坤开口念道:“我乃人王。”
宋得明颔首而笑,写道:“此乃天机,你知我知,留待日后自有大用。”
此时虽全无称王称霸的迹象,但是受挫日久,心里憋屈正甚,取这样一个名字,自娱自乐也无不可。
洪仁坤大笑道:“好,宋兄出清得明,我就独立为王吧。”
这本是他们二人的文字游戏,仅为苦中作乐的荒唐之举,谁知那洪秀全,日后竟真得风卷残云,占了大清半壁江山,做了天王。
可惜宋得明死得早,若不然,凭他对洪秀全的辅佐之功,在太平天国众王里定然可占一王位。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宋得明潜身广州,京城家中独留年迈老父。他有叛逆之心,却读得是圣贤书,尊得是孔孟礼。他放心不下父亲,仍时常通过亲戚中转,在暗中与父亲书信往来。
忽一日接到亲戚书信,称他的父亲因病过世,要他回家料理后事。
父亲过世,再大的凶险,宋得明也要回京。
宋得明和洪秀全商议后,决定冒险奔丧。洪秀全放心不下,给他派了个懂些功夫的弟兄,假扮仆人,陪他回家。
宋得明避开官道,专走小路,在京里料理完丧事,不敢停留,立刻返回。
遇到江晨,他本意只是留一本《劝世良言》,散播天主教的教义,却没料道江晨竟要跟他走。
若是寻常百姓,宋得明不会自找累赘,但是见江晨有些学识,正是洪秀全与他传教时可用之才,便顺水推舟,承允所请。
一路上,二人在车轿内,口笔交流,相谈甚欢。
聊到后来,二人都无所顾忌,江晨便说起难以启齿的丑事。
宋得明听到庄若兰的名字,惊诧不已,写道:“我认得庄若兰,也认得邵天门。”
“天下真是太小了,宋兄和他们有何渊源?是恩是怨,可否说来听听?”
“要说恩怨,还真有些,深究起来,愚兄落到今日田地,全因那邵天门而起……”
宋得明在颠簸的马车上,将他和天门之间的故事,断断续续全写给江晨看。
最后,宋得明写道:“天门此人颇为邪恶,我说过他一句你怎么不变哑巴呢,我自己却成了哑巴。小俊子要给他净身,不能得逞,你和他交集上,便替他净了身。”
江晨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道:“他果然如此神奇?如此看来,因为若兰家的冤案,我家这场灾祸是躲不过去了。”
“不光躲不过去,怕是整个京城都要掀起一场大风浪啦……”
宋得明说得没错,在他们身后的京城里,风声鹤唳,波谲云诡,由禁宫到朝堂,正在上演一场看不见的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