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如林出了穆府,让轿子先回去,他想独自走一走。
天上月朗星稀,路上行人悠闲,到处安宁祥和,似乎只有他,处在风声鹤唳之中。
回想刚才穆彰阿暗藏玄机的话语,和他那令人不安的笑,邵如林不由阵阵发冷。
他给林则徐测完字,其实已经后悔了。虽说历朝历代,每有军国大事,多会先问天意,可那毕竟是公事公办,术士出卦,如同谋士献计,成败与否,大家心底无私,光明磊落。
他和林大人那番私聊,还有今晚与穆大人的交谈,涉及的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本该是朝堂上光明正大的商榷,不应如此私议。假如他仅是一江湖术士,也还罢了,姑妄说之,姑妄听之,尔后一拍两散,没那么多忌讳。可他毕竟在朝为官,且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吏,与朝廷大员私议国事,这是犯了大忌的,一旦圣上知道,那就是妄议国事,结交权臣之罪。
孙儿天门已经预言他死期将近,他是不怕治罪的,他怕的是连累一家老小。
邵如林边走边想,不觉间走到贡院门口,墙根底下两位老人坐在那儿正聊天。
邵如林抬头看看天,月亮正明,照在两位老人身上,头上半白的鬓发纤毫毕现。
邵如林奇怪地扫了一眼两位老人,向前紧走两步。
一位老人叫他:“这位大人,何必急着回家,过来一起晒晒太阴吧。”
太阴就是月亮。邵如林闻听此言,有些发呆,只见过晒太阳的,还从没听说过晒月亮的。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倒要看看新鲜。
邵如林想着便走过去,挨着一位老人半蹲下来。
身旁的老人道:“这位大人,看你官服整齐,却不乘轿,大半夜的在街上独行,一定是有心事吧。”
邵如林打量一眼身边的老人,见他身着旧衣,却干净异常,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乱,面庞润泽,气息周正,绝非无家可归之人。再去看隔着的那位,也是如此打扮,只是微微低着头,看不清楚长相。
邵如林对近旁的老人道:“在下并无心事,只是刚办完公务,走几步遛遛腿脚,顺便欣赏一番京城夜色。”
老人微笑:“公务繁忙,还有此雅兴,难得。”
邵如林道:“还是两位老人家雅致,别出心裁,想出晒太阴这么有意境的词语。”
“我们不是要寻意境,而是真的在晒太阴。”
“恕在下愚钝,晒太阴可有什么讲究吗?”
“不是你愚钝,是你做官做得迂腐了。”
老人道:“古人说,人生天地间,无阴则无谋,无阳则无勇。少阴则心乱,少阳则气短,阴阳平衡才是人生之道。可惜人不懂其中道理,重补阳轻取阴,阳盛阴衰而不知,成小事误大事而不解。人活动于白天,太阳常见,致阳气过重,因此还须夜间出来见见太阴,补补阴气。得天地精华才能得自在人生。”
邵如林哪能不懂阴阳学说,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经老人这样一解,邵如林暗自叹息,这些日子里,一心纠结于孙儿天门的事情,再加上被天门的预言困扰,弄得寝食不安,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邵如林道:“听老人家一席话,正是醍醐灌顶,多谢教诲。”
另一老人头也不抬,道:“我看大人是似懂非懂。”
“怎么讲?”
“你若真懂,就不要爱惜这身官袍,学我们的样子,背依土墙,席地而坐。这样才能一展胸怀,呼吸地气,抵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邵如林被老人说得面红耳赤,更为老人的不凡见解而折服,立即出溜到地上,像二老那样晒起太阴。
身边的老人眯起双目,望着远处,轻声吟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这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里的两句。邵如林不解老人吟此诗的用意,扭头看他。
老人淡淡地说:“这样安静晒太阴的日子快结束了。”
邵如林问:“为什么?”
“因为大清国的安静日子结束了。”
这话说的太大胆,邵如林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幸好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邵如林既担心又忍不住好奇,小声问:“此话怎讲。”
“大烟不禁,民乱,大烟一禁,国乱。”
“林大人禁烟已见成效,举国上下赞同,怎么说国乱呢?”
“太后天天在抽大烟,这叫有成效?为了禁烟,关了国门,这也叫成效?”
“啊,老人家,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要乱讲。”
“大逆不道?如果有道,大烟是怎么横行天朝的,如果有道,大烟是怎么进后宫的?”
“这个……”
邵如林顿时哑口无言。
“林则徐林大人南下禁烟,成功是罪,不成功也是罪,他左右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那该如何是好?老人家可有万全之策?”
“别说万全之策,如果大人有一策可全,也不会孤魂野鬼般在夜里独行吧。”
邵如林一个激灵,问:“你们二位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大人你看大清朝,朝野之间,谁是人谁是鬼?”
邵如林蓦然觉得,这二老对时局洞若观火,谈吐不凡,定是世外高人,有心请教,道:“老人家,在下有一事颇难了断。想请指教一二。”
“大人说来听听。”
“因对林大人禁烟不满,英人在暗中调兵,似有宣战之意。请问,这仗能打起来吗?战与不战,对大清国有什么利弊,对林大人有什么利弊?”
“战与不战不在大清国,在英人,人家打上门来,打得过打不过总要打一下,大清自从入关以来,征战讨伐,几时不战而降过。道光帝是不敢担千古骂名的。至于对大清国的利弊,不迎战,只有求和一条路,战败也是求和,半斤对八两,苟延残喘罢了。说到林大人,他只是一枚棋子而已,禁烟的功德,已经足以流芳百世,战争的胜败与他无关,也无损其英名。”
老人分析透彻,一针见血,让邵如林顿开云雾。
邵如林解了心头的困惑,如释重负。他轻轻闭上双目,慢慢清除杂念,用心享受此刻难得的静谧。渐渐的,仿佛感受到,月亮的光辉如清凉的水流缓缓潜入体内,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默默坐了半晌,谁也不说话。待邵如林再睁开眼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第二天,邵如林也不占卜,收拾停当即去见穆彰阿。
穆彰阿笑呵呵地问道:“雨山兄,今天可清醒了?”
邵如林也笑容可掬,道:“回大人,下官今天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卜卦时更是如有神助。”
穆彰阿对邵如林今天的变化大惑不解,又不好明问,只好直入正题:“好,请雨山兄示卦,我洗耳恭听。”
“穆大人,开战之事在敌不在我,自古以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如果英人犯我大清,凭圣上的英明,定要出兵迎战。不战而和是为降,战而不胜是天意,天意难违,那时再和是为智。这一卦,不是天意,是民意。做大臣的,顺天意,顺圣意,更要顺民意。”
邵如林的话让穆彰阿颇为不爽。他朝中保守派的旗帜,本来朝廷禁烟就持反对意见,林则徐一把火烧了那么多大烟,更是让他厌恶至极。英领事义律鼓动英商闹事时,他曾借机多次奏请皇上调走林则徐,一直没能得逞。
这次英军异动,穆彰阿已经做力劝皇上讲和的打算,他以为皇上虽有图新之志,却是软弱怕事之主。英军一吓,他那一派再一吓,皇上定会派他讲和,那时,他正好一显身手,独领头功,然后成为皇上最倚重的大臣。
他本意要让邵如林以天意不战为名,助自己一臂之力。昨日看那邵如林已领悟他的意图,不想一夜之间,这个从五品的小官竟变了卦,完全反其意而为之,他心里很是恼火。
穆彰阿追问道:“雨山兄的意思是圣上会主战?”
邵如林毫不犹豫地说:“穆大人明见,圣上定会主战。”
穆彰阿仍不死心:“如果战败,有损皇上天威,那时再讲和,岂不天怒人怨?”
“还没有开战呢,大人何以见得会战败?”
这句话把穆彰阿噎得够呛,他怒道:“邵大人,我在请教卦语,不是请你教训本官的。作为臣子,要事事为皇上着想,要未雨绸缪,我的话有何不妥?”
“大人息怒,下官禀告的就是卦语。天意是正义,为正义而战则胜,为邪恶而战则败。如果人人都想着大清江山,人人都想着天下黎民百姓,没有不胜的道理。”
事已至此,穆彰阿不好再多说。他定定地看了会邵如林,又沉思片刻,才微微颔首道:“好,本官听懂邵大人的意思了。来人哪,送客。”
邵如林起身一揖,不亢不卑。
晚上,邵如林又去贡院门前,希望向给自己指点迷津的二老表达谢意。等到深夜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又去找过几次,仍是不见踪影。
邵如林很是怀疑,究竟那二老是否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