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受田知道天门的厉害,杜受田的儿子杜翰不知道。因为杜受田领衔军机时,他任湖北学政,对京城的事不甚了了。
惠亲王是今上的五叔,文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此二人的份量可想而知。可是天门竟当着这二位的面,痛斥旗人官员身居高位,却品行低劣,在大是大非面前,不顾国家百姓之疾,仍蝇营狗苟,扬满排汉,强分阵营。
满汉臣僚不睦由来已久,相互攻讦贬斥也是官场常态,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无人点破。天门今日之举,在杜翰看来可谓石破天惊,他身为汉臣,既为天门敢言暗自叫好,又担心亲见王公大臣的窘态日后尴尬。
哪里想到,惠亲王和文庆并不生气,全都认同天门的话,惠亲王道:“天门,此事我们从前议过,是有些旗人,生就瞧不起别人的毛病,也有些人贪功自私,因小失大。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汉臣们自己不争气,一味迁就忍让,不敢据理之争的结果……”
杜翰觉得好笑,暗道,不忍让又能怎么样,私下争辩也好,上折子申辩也罢,哪一回受挫的不是汉臣,如此往复,谁还愿自取其辱。
惠亲王接着说:“天门,此事我们不便出面,你可以和曾国藩说,让他不必听怡良的调度,自行决定用兵之策,若官司打到朝廷,有我和文大人替他作主。”
文庆“呃”了一声,接着一阵猛咳,眼睛直直地瞪着惠亲王。
天门赶紧过去拍文庆的背,惠亲王笑得不行,道:“文大人,瞧把你吓的,你别忘了,曾国藩的湘勇不是官兵,他们要打游击,谁能把他们怎么着!”
文庆连连摇手,好容易缓过劲儿,对天门说:“你千万不可跟着惠王爷胡闹,那样则害了曾国藩……那个,那个,我想起来了,浙江巡抚何桂清是个人才,他曾大败过‘发匪’,何不请旨让他接替怡良,或许他就是另一个林则徐呢。”
天门怒斥旗人误国,惠亲王和文庆全都不恼,反而一个给曾国藩出馊主意应对怡良,一个马上到换汉人充任封疆大吏。
杜翰实在想不通,一个六品都事罢了,在都察院不过是抄抄公文,做些杂务,和亲王首辅之间差着好几个山头呢,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能让惠亲王和文庆对他言听计从。莫非他们有什么短处被这个嚣张的家伙捏在手里。
不管怎么说,文庆提议何桂清接任两江总督,对曾国藩说是件好事,杜翰表示赞同。文庆要他立刻拟举荐折子,他要亲自上奏皇上。
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来,迈过门槛便趴到了地上,一开口声音婉转动听,“小安子给惠王爷,文大人,杜大人,还有这位大人磕头啦——”
天门被小太监清脆的声音吸引,低头打量,见他大约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乖巧,有几分像韩小手,也有几分像自己少年时候。
惠亲王道:“免了吧。”
杜翰道:“咦,这位安公公,怎么从没见过你?小贵子呢?”
“回杜大人的话,小贵子去储秀宫侍奉懿妃娘娘去啦。”小安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天门:“想必这位大人,就是皇上要召见的邵天门邵大人吧?”
“不是他还会有谁!”这时惠亲王看清了小安子的相貌,瞧着天门道:“天门,你看他长得像谁?”
文庆咳了一声:“惠王爷,别耽搁了,快些带天门进宫去吧。”
小安子前头走,惠亲王和天门在后头跟着,天门悄声问:“王爷,小安子说的懿妃娘娘就是兰贵人吧?”
“是啊,她今年三月诞下皇子后,晋为懿妃,你如何会知道后宫里的这些个事情?”
“懿妃娘娘的父亲可是在山西做过道台的叶赫那拉?惠征?”
“怎么,你认得他?”
“不认得,随口一问。”
惠亲王了解天门,知道他从不会随便打听一件事情,他远在江南,竟然对懿妃的身世如此了解,其中必有说道。
“你告诉本王,懿妃是否有什么秘密?”
天门证实了自己在南京城编过的一个故事,也证实了这位懿妃的身世,只是仍有一件事不太容易验证,那就是懿妃一家在逃往山西前,究竟和咸丰有没有纠葛。
若两人是旧相识,懿妃一入宫咸丰便会认出她,由汉家女变身为旗人的千金,由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到主动投怀送抱,难道咸丰不会怀疑吗?
从兰儿被选进宫没多久便被封为贵人来看,咸丰是很喜欢她的,因此不排除咸丰认出了她。而她为达复仇的目的,经过一番献媚承欢,打动了咸丰,终于获得咸丰的宠爱。
这多么像霓儿和洪秀全的翻版,只是不知道懿妃会不会给咸丰下毒。
懿妃已经为咸丰生了皇子,而且这是目前为止咸丰唯一的儿子,除非皇后再产下皇子,否则,懿妃的儿子极有可能要继承大统。
若懿妃想要把自己的儿子送上皇位,万全这策莫过于让皇后生不下儿子,或者抢在皇后生产之前达成心愿。
咸丰正值壮年,若要等他龙驭归天,不知还要多久,这期间千变万化,难保不出意外,想要提前达到目的,只有送咸丰一程。
这要看懿妃有没有如此的胆魄。
天门想得毛骨悚然,听到惠亲王的追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门,本王问你话呢,是外头有关懿妃的风言风语吗?”惠亲王再问。
“不是,天门刚才听小安子说,有个叫小贵子的太监被懿妃要去了——”
“有何不妥吗?”
“哪里会有不妥呢,是懿妃又要受到皇上封赏了。”
这句话很快便应验了,咸丰七年正月初二,懿妃被晋封为懿贵妃,直到咸丰十一年,咸丰驾崩后,同治皇帝登基,懿贵妃母以子贵,晋为太后,得以和中宫皇后钮祜禄氏同起同坐,同尊同荣,开启历时四十余年的垂帘听政政治生涯。
惠亲王断定这不是天门的真心话,他在心里对懿妃打上了问号,后来差人秘密去查懿妃的底细,获知真相后,甚是震惊。
为阻止懿妃之子继承大统,惠亲王多次力谏咸丰,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皇后怀上龙胎,但无奈皇后肚子不争气,始终难成夙愿。
后来,咸丰因不爱惜身体,身子骨渐渐垮了,再难应付繁钜的各种事务,便把批阅奏章的工作交由懿贵妃做。
惠亲王知道后,忧虑不安,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和咸丰挑明懿贵妃的身世。哪知咸丰微微一笑,道:“皇后的生母也是汉人,不是后来才抬入旗籍的吗?”
惠亲王道:“她们两个不一样啊,那拉氏对皇上先逆后顺,必是心怀叵测……老臣担心她会把老祖宗留下的基业给毁了!”
咸丰觉得惠亲王的话言过其实了,但架不住惠亲王和肃顺等人再三谏劝,只好在驾崩前,做出令各方都还算满意决定,给继任皇帝指定了八位顾命大臣。
原本惠亲王也在顾命大臣之列,是天门得知消息后,向惠亲王申明利害,他才托病请辞顾命,因此他躲过一劫。
且说惠亲王和天门说着话便到了养心殿门外。
正要迈过门槛,只听咸丰在摔东西骂人:“这都是些什么混账国家,简直不可理喻,一言不和便开战!十多年前已经割了一个香港给他们,难不成在朕手上也要割块地给他们吗!”
小安子机灵,颠颠地跑进东暖阁,口中溜溜地说道:“万岁爷,您犯不上和那些个混账玩艺生气,什么香港臭港的,割了便割了,等万岁爷腾出手来,也去割他们的小弟弟……”
话虽有些混不吝,却将咸丰逗乐了:“满嘴地胡吣,你当割你们这些人的蛋蛋呢,那么容易!”
听咸丰和太监如此对话,天门怔了一怔,偷瞄了惠亲王一眼。
“这样也好,比紧绷着强,这样可以缓缓劲儿。”惠亲王也觉得咸丰太荒诞不经了。
天门点点头。
惠亲王又道:“在军机处时我问你小安子像谁,你听完小安子如何使皇上开心,想明白了吗?”
天门知道惠亲王说的是像他,偏不认账,道:“想明白了,他像六阿哥小时候。”
“你——”惠亲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天门敢将太监比作恭亲王。
天门一吐舌头,已经进到东暖阁内,小安子正在捡撒落一地的奏折。
等惠亲王也进来,给咸丰见过礼,天门随后请安,仍是长辑不拜,看得小安子迟疑不已。
小安子自作聪明,冲天门指指地下,意思是让他行跪拜礼。
咸丰给惠亲王赐了座,叫小安子退出去。
“天门,曾国藩的奏折朕看了,你做得不错,真没想到,你竟能挑唆得‘发匪’自相残杀,还将他们的钱财偷运出来作为大清的军饷。朕每想起此事,便觉快意,可惜朕不得自由,若不做这个皇上,定会和你一同潜入贼巢,戏耍贼寇……”
天门连声称是,咸丰又提起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二人曾演习过的海战,说得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完全沉浸在了美好的英雄梦里。
天门悄悄端详咸丰,发现他已和初登大宝时判若两人,当年一身阳刚之气,而今却显得暮气沉沉。
天门暗想,看来懿妃极有可能在做和霓儿一样的事情。
咸丰递给惠亲王一本奏折道:“这是两广总督叶名琛上的折子,说是英国人又闹起来了,把虎门的炮台占了去,还向广州城里打了炮弹,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军情要事须交军机处议决,惠亲王不便多说,便问:“不知文庆等大臣看过这折子么。”
咸丰顿悟,便重新回到对天门封赏的事情上来。
天门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回家奉养双亲,咸丰当然不肯放他走,经询惠亲王意见后,授天门从二品衔,赏戴花翎,任内阁学士,军机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