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的八抬大轿由门洞一露头,丁鹿鸣便一个健步跨到近前,恭恭敬敬地侍立行礼。
惠亲王的一干随从,贴着轿辇只顾走路,并无人理会他。
大轿拐过墙角,侍卫告诉丁鹿鸣一件奇事,刚才那个戴枷的钦犯也坐在轿中。
他不肯信。天门与惠亲王有交情不假,当年天门在流放的路上,也曾借惠亲王的轿辇圆过房,但那是在荒野里。这儿可是天子脚下的禁城,不,不是脚下,而是眼皮底下,隔一道墙便是皇宫,有宗法礼制的约束,惠亲王何敢行如此荒悖之事。
丁鹿鸣壮着胆子悄悄跟到隆宗门,进门去便是军机处,由门口可以看见大轿停在军机处值房门口,天门先由轿中下来,然后伸出胳膊,接住惠亲王的手,扶他走出轿辇。
丁鹿鸣看得真切,两腿便不由有些打颤,扶住了宫墙,稳一稳神,并不敢久留,赶紧退回西华门。他明白,自己被天门耍了。
惠亲王携着天门进了军机处的会客间,借着等候传宣的功夫,让天门细讲了一遍他在叛军都城“天京”里的经历。
天门仍是不愿多讲自己的故事,重点仍在霓儿身上。
说起霓儿,不免触动惠亲王的心事,思及当年因一私之念,力阻天门将霓儿救出苦海,致使霓儿早逝,心里很是内疚,道:“霓儿可以魂安故里了!”
霓儿已得到了她该得的赏赠。咸丰御览过曾国藩的奏章后,下旨对霓儿威武不屈,为国捐躯的懿德进行表彰,敕赠忠烈牌坊一座,赐穆彰阿五品顶戴。
天门痛心地说:“可惜霓儿的尸骨无法带回来。”
“这种乱世,能怎么着呢!”惠亲王道,“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你成全了霓儿,也间接地成全了穆彰阿。”
“天门在路上听人说,他将全部家产捐给朝廷用以平叛?”
“没错,穆彰阿在人生最后关口,似乎活明白了。不过,他亲自为霓儿制的一幅挽联,却落得贻笑大方。我念你听听——”
忠魂殉家国,十载恩情并入枯肠和泪尽;
典范存天地,千秋义烈长留芳碣与人看。
这副联拟得并不聪明,文彩也极一般,上联自然是写给霓儿的,但下联却在借机标榜穆彰阿自己。
按穆彰阿的学养见识,不该如此拿晚辈的功德做文章,更不该借为孙女树碑时为自己立传。
天门说:“穆彰阿仍未从旧梦里出来,下联最后三字露拙了。”
“是啊,有‘与人看’三个字,说明他终是放不下‘名利’二字。好在,他将家产献了出来,又好在他接着便去世了。功过是非,皆付烟云,聪明糊涂,尽归尘土。”
天门在想,穆彰阿大概等的就是霓儿的消息。
接下来,惠亲王问到曾国藩和湘军的情况,天门便顺势把曾国藩的苦恼转述给他。
讲到怡良接任向荣后,常常顾此失彼,不懂军事胡乱发号施令,给曾国藩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天门说:“本来洪杨二人内讧,韦石二人赴天京靖难,是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可惜怡良自以为是,轻视民团乡勇,缚住曾国藩手脚,以致不仅错失良机,而且白白消耗大量军费。”
惠亲王觉得此事甚是重大,忙将文庆和杜翰请过来,让两位军机大臣拿主意。
天门和文庆熟悉,久别重逢,很是亲切,有意要逗他一逗,便作势跪倒磕头。哪里想到文庆年事已高,自知去日无多,不再有所忌讳,非但不出言制止天门,反而坐下来,喘了一大口气,含笑说:“我原以为,咱爷俩再也见不着了呢……临了,能受你一个头……老夫值了。”
天门听着他的话不对,直起身去细瞧文庆,见他眼窝深陷,几乎看不到眼珠子,颧骨耸立,面黄肌瘦,官袍笼着棉衣,看似臃肿似肥,其实人已枯瘦如柴。
“文大人,老爷子,您这是怎么啦?守着太医院,为何不请皇上传个太医给您号号脉脉?”
“老夫没病,你别瞎操心了,给我磕个头吧。”文庆边说边紧着咳了两口,动静大得惊天动地。
天门扭脸去看惠亲王。
“磕吧,文大人是你爷爷辈的,你就当他是你的亲爷爷,磕个头妨不着他。”惠亲王道。
杜翰不认得天门,又因手头上的差事尚未办完,便对为一个磕头礼的事纠缠不清感到无聊,插言道:“文老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个年轻后生见了他,磕个头再平常不过,不知你们为何这般踌躇。”
惠亲王三人都不说话,等天门趴在地上碰了头,才引见道:“天门,这位是杜翰杜大人,杜文正先生的爱子,位列军机,深得皇上信任。”
杜文正即杜受田,文正是咸丰皇帝赐的谥号。老子是一代帝师,军机首揆,儿子又进阶枢臣,可见皇上对杜家是如何的圣眷隆重。
天门见过礼,惠亲王笑道:“鸿举,你对天门不熟悉,不要怪他礼数不周,日子长了你便会理解的。”
鸿举是杜翰的字,他不解天门有何出奇之处,竟让王爷和首辅都对这个少年宠爱有加,微笑道:“王爷和文大人喜欢就好,下官怎敢有异议。”
惠亲王知道杜翰对天门不服气,一时无暇和他解释,催着天门将南方战局,敌我双方的情况向两位大人详述一遍。
天门不喜欢将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的重复,却因这两位大人位高权重,对曾国藩甚是重要,只好无比痛苦地将刚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怡良在各地总督任上多年,也曾协助林则徐禁烟,参与镇压台湾和上海的几次叛乱活动,朝中几乎无人怀疑怡良的军事能力。
为何在与太平军作战时,却发挥失常,让曾国藩疲于奔命呢。
文庆和杜翰都感到不解。
“天门,谈谈你的看法。”文庆说。
“这是军国大事,天门怎敢置喙。”天门道。
杜翰也觉文庆的提议不妥,道:“依下官之见,江南大营为‘发匪’所破,向荣因此而丢性命,怡良新承钦差之责,压力甚大,因此难免患得患失,而致进退失踞。下官以为,既然曾国藩未就此事上折子,我们也不必惊动皇上。可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廷寄下去,对怡良加以鼓励,令他放下包袱,对战局通盘考虑,大胆调度各部,假以时日,自会惭惭摸清规律,建立自信,然后得心应手。”
这回轮到惠亲王看着天门了。
看了半晌,天门无动于衷,惠亲王忍不住道:“天门,你尽管大胆表态,大家全是为了早日剿灭‘发匪’乱贼,还天下安宁。”
杜翰说了一大通,文庆一言不发,惠亲王却问计于天门,心里有些不舒服,道:“下官还有一份公文未处理完毕,有王爷和首辅大人在这里拿主意,可否允我……”
“鸿举,你刚才的意见四平八稳,并无不妥,是军机处理下面的矛盾时,最常用的办法。可是现在是非常时刻,老法子虽稳妥却不一定见效,何妨听一听天门的见解呢?”惠亲王道。
天门说:“天门刚才还戴了枷的呢,这会儿倒和亲王军机议论起军国大事,我也是患得患失,进退失踞。惠王爷,容我见过皇上,求皇上赦了我头上的罪名,无罪一身轻后,静下心来慢慢理清思路,就此写个说明报给大人,如此可好?”
“刚才戴枷是什么意思?”杜翰疑惑地望着惠亲王。
“这话说起来有八丈长,先按下——”惠亲王又冲天门说:“赦什么罪?你忘了?上一次你悄悄返京时,皇上便有手谕,已免你的罪名,而且还赏了你一个六品的都察院都事呢。”
天门当然记得这件事,当初是惠亲王想出来的主意,官职不在大小,总之要让天门有一个官差的名分,以防在卧底贼巢时为官府误伤。那道手谕皇上交给惠亲王收着的,并未发往吏部,天门也未向惠亲王打听是个什么官。
文庆听出天门在暗讽杜翰,狠狠咳了两声,道:“天门,别卖关子了,奏事处的太监该下来传宣了,你快将知道的说出来,我们见了皇上也好回奏。”
杜翰听到天门原来只是个六品的都事,有些气恼在此耽搁工夫,可是当着惠亲王和文庆的面,又不好拂袖而去,便烦燥不安地瞧着窗外,再也不拿正眼瞧天门。
天门道:“这件事,真不能四平八稳地办,那位钦差大人,并非被‘发匪’给吓着了,而是自恃旗人身份,手握八旗和绿营兵,看曾大人的民团乡勇不起,因此处处为难曾大人。”
“你一个六品的都事,岂能诬蔑朝廷的一品大员?”杜翰道。
“六品官职不大,但是都事却有监察之责。此事天门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自然最有发言权。原本曾大人的水师可以直击南京城下的,行至半道却被硬调回去,调回去也就罢了,哪知行至未远复被召回,如此折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叛军扫平!此事曾大人吃的是暗亏,自然无从上奏。天门原本也可以不管,但想到霓儿为造‘发匪’内讧,以身殉国,却换不来一场胜仗,天门便觉愧对英魂……到了如此紧要关头,身为朝廷重臣,竟还分什么满汉,官民;竟还对汉人,民团抱有成见!此等一品大员,有一品官职,无一品德行,怎能服天下人心,怎能令热血将士不心寒!”
天门口若悬河,义正辞严,直斥时弊。因惠亲王和文庆皆是旗人,他们不由得面红耳赤。而杜翰,不知是因为激动过度还是受到惊吓,已经呆若木鸡,全身僵直得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