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进过科场,身无功名的年轻人,怎么可以一飞冲天,擢升为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呢,而且还要堂而皇之地奉旨在军机处行走。
此事若传开,肯定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惠亲王给出的理由是天门建有卓越军功,可以破格重用。如今‘发匪’未平,外夷又来进犯,正是不拘一格大胆起用人才之际,岂能再墨守陈规呢。
咸丰和惠亲王意见达成一致,让天门到军机处呆着,一方面可以协助军机们,判断和处理一些棘手的军情事务,另一方面方便皇上随时召对。
天门却不干了。他性喜自由自在,从来无心仕途,管你什么从二品还是正二品,对他来说全是羁绊。
天门坚决不肯接受,说:“大清的律法,历朝的成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因由都不能破坏,如此天子才可威服四海,得到天下士子的拥戴。天门有功,那些战死的籍籍无名的兵士,那些为平叛将士捐钱送粮的百姓,谁没有功于大清国呢?天门绝不敢以草莽之身,跻身庙堂之上,因此请皇上收回成命。”
天门一番话,有理有据,让咸丰踌躇起来。
惠亲王却决意要留天门在朝中,道:“皇上何不宣文庆来问一问。”
小安子再去军机处请文庆,可此时文庆却突然地瘫软在罗圈椅里,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行走了。
杜翰慌地要去请医官,被文庆拦住,“鸿举,我不碍事,是腿坐麻了,劳烦你和安公公扶我去见皇上。”
文庆被半抬半搀来到养心殿,惠亲王见他刚才好好的,才一会儿的工夫便瘫了,惊诧不已,“文大人,你这是怎么弄的?”
“坐得太久,溜一溜就好了。”
咸丰很是感动,关切地说:“文大人,病这么重就回府歇着去,何必强撑着来见朕。”
文庆试了试腿脚,仍不能站立,嘴上却说病在肺里,不在腿上,老毛病不打紧,只要皇上还能用得着他,就是爬也要来见皇上。
天门上前帮着去扶文庆,一靠近他,一股麝香般的异香直入肺腑,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拿眼去看杜翰,他搀了文庆一路,累得满头大汗,又腾不出手擦拭,十分的儿狼狈,无暇顾及文庆身上的异象。
天门知道,这是文庆的阳寿尽了。
皇上给文庆赐了座,小安子颇有眼力,麻利地拿来软和垫子,塞到文庆屁股底下,然后在他身后作靠背让他倚着。
惠亲王不敢耽搁,把加封天门所面临的困惑讲清楚。
文庆不在咳嗽,缓缓地说道:“……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贤明之君开天辟地,不阃于旧制……赐同进……。”
文庆的的话断断续续,到最后越来越微弱,连站在他身旁的杜翰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咸丰问惠亲王:“文庆在说些什么?朕可是一句都未听明白。”
惠亲王也是一头雾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天门。
天门知道文庆所讲的这段话出自《淮南子》,原文是: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骛怳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
《淮南子》是天门从小便熟读的一本书,也是《道德经》之外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文庆在弥留之际,为何要讲一段《淮南子》里的话呢?是因为这段话里有“天门”二字吗?!
这段话说的是,从前有得道的圣者,得天地造化之功,取阴阳调和精华,可以驰风御雷,驾彩虹游云霓。行于霜雪不留痕迹,光芒之下不见其影。他已修炼到可以像附风盘旋而上,轻松越过大河高山,直入九天,开启天门,获得神识。放眼近世之才,纵是有轻灵的车子,优良的骏马,劲健的鞭策,也无法达到那种境界。
但是文庆的话是说给咸丰听的,有临终赠言的意思,这段话就有了更深的含义。
文庆知道自己再不能辅佐皇上了,他不放心身后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可是他深知,朝中百官,尽管也有“末世之御”,但在危难关头,却难当大任,更别奢望他们能挽狂澜于既倒。
论治世之才,无人可比天门。天门就是“冯夷、大丙”,他不是当世之才,而是“乘云车,入云蜺”可以“无迹”“无景”的圣者。
文庆在《淮南子》里挑出的这段话,提到了“天门”,提到了“末世”,也提到了“经纪山川,蹈腾昆仑”。好像是“推背图”的谶语一样,无比精确地契合了此时此景。
这是文庆在冥冥之中受了某种暗示,他要把这种暗示转呈给咸丰,希望他能明白,一切的陈规旧俗,都是用来约束庸者常人的,对天门不适用。
天门懂得文庆的意思,却装糊涂,朝惠亲王摇头。
杜翰心静下来,将文庆的话听得一字不露,只是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解他讲这番话的用意。便道:“皇上,臣只听得懂文大人最后一句话,他是说‘赐同进士出身’。”
“哦,可是……好吧,朕就赐天门同进士出身。”
杜翰愣了,心里说原来这个赐同进士出身是给天门的,这也太荒谬了,想当年曾国藩十年寒窗,不过混个赐同进士出身,天门这同进士倒是来得轻巧。
咸丰还有话要问文庆,“文大人——”
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再看文庆,像是睡着了,软软地靠在小安子的怀里,脸上现出柔和的微笑。
天门凑近了惠亲王,低声说:“文大人怕是要走了……”
惠亲王瞧着天门的眼神不对,当即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大骇,心里说,千万别死在皇上跟前。
惠亲王强装镇定,对咸丰道:“皇上,看样子文大人的病不轻,请皇上开恩,着人送他回府去歇着吧。”
“准奏,小安子,去传个太医,随文大人回府诊治。”
天门说:“臣请旨送文大人回府。”
“让杜翰去吧,你留下来朕还有话要问。”
惠亲王亲自指挥太监们把文庆抬出养心殿,杜翰跑到军机处备好轿子,不敢太过声张,悄悄地出宫而去。
东暖阁里只剩下咸丰和天门两个人,天门趁机再请辞恩赏。咸丰虎着脸道:“你别不识抬举,若要再提请辞二字,朕也照先帝的法子治你,再将你充军到曾国藩的营中。”
“那也比在军机处晃来晃去强……可是,总得让我先回家一趟,给父母大人尽些孝心才好。”天门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怎么今儿个你们说话全都含混不清的?”咸丰拍拍身边的软榻,“天门,你坐到朕这里来。”
天门坐过去,咸丰拉了他的手,上上下下将他审视一番,叹一口气道:“天门,惠亲王说你将‘推背图’破解了,你和朕说老实话,大清国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自朕登基以来就未安生过,是朕的八字和国运相克,还是朕的仁德有亏欠?”
咸丰虽显得真诚无比,天门却不愿和他深谈国运。这种事从何论起?昧心虚妄非天门的性格,直言兴衰恐日后咸丰翻脸。
天门便拿《周易折中》里的理论来开解他,“国运走得是气脉,搭得是天地之运。连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在走一个盛极转衰,衰极向反的轮回,何况天地之间的国家呢。大清国前面几朝全走的是繁荣兴盛格,走了二百多年,自然要疲乏衰微,其实到了嘉庆朝已现颓落之象,等到了皇上这儿,则恰好进入了最低落的阶段。皇上只需忍一忍,挨过寒冬,便慢慢向好而行。”
这种道理咸丰当然懂的,可是内忧外患,千头万绪,好消息一件没有,坏消息连绵不绝,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关键是他的命数能否许他时间,让他看一眼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春天呢。
咸丰又提到薛道士那个预言。
天门早预料到他会问这件事,道:“多年来皇上总是耿耿于怀这件事,正是着了那道士的道了。不虑不郁,郁而生邪,敬鬼神而远之,何惧之有呢!”
“说易行难,朕每到闲下来时,便不由自主会想起那妖道的咒语。天门,朕把你留在身边,真实的意图是要你来给朕宽心解闷呀。”
“好,天门谨遵圣谕,就留在皇上跟前。”天门无奈地说。
“天门,你既然破了‘推背图’的秘密,可能测知哪一天才能将‘发匪’彻底剿灭?”
“皇上,‘发匪’这一次自相残杀,必将元气大伤,有曾大人等人围剿,谅他们再掀不起大波涛。而英人再袭广州,却是一个不好的信号,须早出应对之策。因为,‘发匪’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疾,洋人卷土重来却是心腹大患。”
“何出此言?难道英国人此次还要打到京城来吗?”
天门抚着玉扳指,闭目思索许久,道:“串门的走顺了腿,一回生二回熟,不请自来的讨厌鬼总是有的……”
天门说着话,咸丰竟打起了鼾,皇上靠在榻上睡着了。
小安子的耳朵到底灵,听见鼾声,急忙从柱子后头转出来,冲天门道:“邵大人,皇上日夜批阅奏章,太累了,您请回吧。”
天门回到军机处,杜翰一脸哀伤正在和惠亲王说着什么。
天门走近了问:“文大人是走了吗?”
惠亲王点头,歉疚地说:“本王不该让你给他磕那个头的。”
“和王爷没关系,文大人自知该走了,赚天门一个头罢了。”
杜翰回想起文庆向天门要磕头礼的情形,再听惠亲王和天门两人的对话,顿觉不寒而栗,颤声道:“你,你不是人?”
天门笑说:“你才不是人呢。”
吊唁完文庆,天门向皇上告了假,带着罗衣和小手回老家探亲。
一进家门,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张着双手冲天门跑过来。后面跟着的是秋芬,她和天门见了礼,眼睛使劲向天门身后看。
天门在小女孩的脸上看到了段小中的影子,心里一阵酸楚,抱起她问:“你是叫‘微露’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我爹爹吗?”
天门的眼睛湿润了,他亲了亲微露,微露对他毫不生分,搂着他的脖子,笑笑地问:“你不回答我,我就叫你爹爹啦!”
天门难受的不行,眼泪再也止不了。他从腰间解下曾被石珞吞进腹中,又莫名其妙现身的五爪祥龙玉佩,这件东西是段小中触摸过的,算是给微露唯一的信物吧。
微露一接过玉佩,便咬到嘴里说:“我认得这个,这是我的东西。”
天门大骇,眼前一阵恍惚,再看微露,眉眼间又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